招魂 第104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696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徐鶴雪意不在殺石摩奴,而是在爲魏德昌與楊天哲爭取時間,而石摩奴受傷,亦令涅鄰古亂了方寸,無心作戰,只顧撤退,如此,又避免了一場血戰消耗。

    魏德昌與楊天哲皆啞口無言。

    秦繼勳看楊天哲遞還的松紋寶刀,他伸手接來,“我不知你們心中作何想,但我,越是識得此人,我便越是爲之可惜。”

    “胸中有方略,劍抵萬刃光,”沈同川提着那柄徐鶴雪用過的劍,走近他們,“這樣的人,無論投身沙場,還是居於廟堂,本該前途無量。”

    可惜,那是一個將不久於人世的人。

    忽然的靜默籠罩於四人之間,今日本是他們近來對陣石摩奴,最大的一場勝仗,但四人面上都有些沉重。

    “我對不住倪公子。”

    魏德昌滿臉羞愧。

    “誠如秦將軍所言,倪公子這樣的人,我實在不該如此冒犯。”楊天哲亦垂首道。

    藉以天色的晦暗,多虧城牆上的火把還沒有點起來,只有倪素手中的琉璃燈爲徐鶴雪照亮,暫時還沒有人發現徐鶴雪的身形與常人相比,已有些許淡薄。

    倪素掀開氈簾,將他扶進去,原本躺在氈毯上的青穹見狀,勉力坐起身,他是鬼胎,自然能敏銳地發覺徐鶴雪的不同,他立即起來,拖着遲緩僵硬的身體出去找香燭。

    荻花露水煮的茶水還剩下一些,倪素要拿去爐子上溫,卻聽他道:“不用,給我吧。”

    倪素不說話,將茶碗遞給他。

    她看着他端茶碗的手,發覺他的顫抖,也隱約看見衣袖底下血紅的傷口,一道,又一道。

    “倪小娘子。”

    氈簾外,鍾娘子的聲音傳來,“魏族長聽說你有金針刺穴的家傳本事,所以叫了人來請你去治一治他的腿。”

    這一兩月以來,倪素用她的醫術治好了難民中疾病纏身的婦孺,亦跟隨軍營中的醫工們爲受傷的將士醫治外傷,此地幾乎無人再疑心她的醫術,城中有難產的婦人,或身上有隱症的婦人,都開始來尋她治病。

    鍾娘子與人閒聊,將倪素出身江南雀縣,杏林世家的事兒說了出去,她有金針刺穴的家傳本事,亦是從鍾娘子這兒傳出的,魏府的老內知在氈帳外頭接着鍾娘子的話道:“倪小娘子,我家主君一到這秋寒之時便開始雙膝作痛,聽說你會鍼灸,不防便去我們府中試上一試?若你的法子有用,我們主君少不了你的賞。”

    傲慢的主君,養出的家僕也是傲慢的,這番話高高在上,倪素滿眼都是眼前這個人手臂上皸裂的傷口,她心中充盈憤怒,扭頭看着氈簾上映出的人影,風吹簾動,那影子竟有些扭曲,“我不去!”

    外頭的老內知顯然未料此女竟如此不識擡舉,他臉色一變,語氣更不好,“倪小娘子,若不是戰事所致,你以爲我們主君會要你一個小娘子去給他看腿?”

    “城中的醫工,你們喜歡找誰便找誰,我金針刺穴的本事學得不好,就不拿你們的老族長來試了,我怕他試不起!”

    倪素一番針刺般的話令老內知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在外冷哼一聲,“好個牙尖嘴利的女子!不知好歹!”

    氈簾外的人影消失,倪素回頭撞見徐鶴雪的目光,她取走他手中空空的茶碗,“你別這樣看我。”

    “你怎麼了?”

    徐鶴雪虛弱到說話幾乎只剩氣音,一手撐在案角。

    “我不去治他的腿,他不會死,”倪素幾乎壓不住鼻尖的酸澀,她眼眶又涌上淚意,看着他蒼白的面龐,“可是你呢?”

    你死了。

    這個陽世所有的藥石,都救不了你的疼。

    “他,”

    眼淚滑下臉頰,倪素顫聲,“他是剮了你的其中一人,憑什麼他可以活到兒孫滿堂,而你不能?”

    徐鶴雪怔怔地看着她,琉璃燈盞的光悄無聲息,以微弱的力量,緩慢地修補着他殘缺的魂火,凝聚起他散不斷散出的瑩塵。

    他擡起手,還沒觸碰到她臉頰的淚水,倪素又忽然來抱住他。

    她抱得一點也不緊,反而處處小心,她不知道衣冠之下,那一道道的剮傷都在哪裏,她其實很想看,但她知道,他不會願意的。

    “我去爲他治腿疾,那我成什麼了?”

    她哽咽地說。

    徐鶴雪覺得她的這句話就像是她親手交到他手中的鑰匙,只要他順從於她,便能打開約束心中慾念的枷鎖。

    瑩塵飛浮,孤燈搖晃。

    徐鶴雪忽然回抱住她,力道之大,根本不顧衣衫底下皸裂的傷口,雙臂收緊,將她環在懷中。

    倪素覺得自己好像被積雪裹住,胸腔裏的那顆心疾跳不停。

    她其實很想要他的擁抱。

    哪怕這樣冷。

    “徐子凌,這樣你會很疼的。”她的手輕放在他的肩背。

    他卻問,“你會不會覺得很冷?”

    她說不出他身上很冷的話,徐鶴雪知道她不願意說,正如他也不願意向她坦白自己的疼。

    他清冷的眉眼未曾顯露分毫情緒的波瀾。

    卻俯首,抵在她的頸窩。

    “就一會兒。”

    就這一會兒,他順從於她。

    順從此刻的私慾。

    第90章 天淨沙(五)

    打了勝仗, 秦繼勳自然是要犒勞將士們的,秦魏二姓的族長毫不吝嗇地送出族中所有的牛羊肉與高粱酒,氈棚外是兵士們高高興興來回搬挪乾柴的聲音。

    倪素的下頜抵在徐鶴雪的肩, 她遲疑地擡起原本放在他後背的手,琉璃燈盞照見她滿掌濡溼的血液, 她指節屈了一下,血液開始以緩慢的速度逐漸化爲細微的瑩塵,幽幽浮浮。

    氈棚外有步履聲臨近, 徐鶴雪幾乎是立即鬆開倪素,青穹一手抱着香燭, 一手掀開氈簾, 正見他們二人相對, 坐在氈毯上。

    倪素立即起身去接來他懷中的香燭, 卻發現自己站在他的面前,他似乎又比自己高了一些。

    這種變化,青穹習以爲常, 他已經挺過了骨肉生長最難捱的時候,如今除了依舊畏寒以外,已好了許多。

    “我來幫你清理燭臺, 倪姑娘。”

    青穹說。

    “你纔剛好些, 快回去坐,一會兒我去要些艾葉, 你晚上用它泡腳,也許會好受一些。”倪素說着, 便抱着香燭回到桌案前, 將裹着殘蠟的燭臺一一清理乾淨,再將蠟燭一支一支地放上去, 藉着琉璃燈中的燭火,點燃。

    “倪公子!”

    氈棚外添了一道魁梧的身影,倪素看他的手已經觸碰到氈簾,她回頭看向徐鶴雪淡薄的身影,立時出聲:“魏統領,不要進來!”

    魏德昌抓着氈簾的手一頓,“倪小娘子,這是何故?”

    “他受了傷,我正在施救,”倪素飛快跑到徐鶴雪身邊,蹲下去將被子扯來將他裹得嚴嚴實實,又扭頭看着氈簾上映出的那道人影,“魏統領若有話,還請晚些時候再說。”

    魏德昌也不知爲啥她治傷,他就不能進去,但他還是鬆開了手,就站在氈棚外頭,“不行,我現在就得說!”

    “倪公子,”魏德昌喝了幾碗酒,粗獷的嗓音都沾着幾分醉意,他身上沾血的甲冑還沒脫,不自覺在簾外站直身體,又抱拳俯身,“我老魏來給你賠不是來了!今日我與楊統領實在衝動,我是個粗人,這心裏頭沒有那些彎彎繞繞,也不像你與義兄那樣想得周全,但我老魏保證,往後再不這樣了!”

    徐鶴雪被倪素裹在她的被子裏,她這一天下來也沒有閒下來的時候,被中其實沒有她的溫度。

    魏德昌在外面等了片刻,心中正疑惑,才聽裏面傳來徐鶴雪的聲音:“魏統領不必如此,你有以一敵百之勇,非如此,秦將軍亦無把握偷襲石摩奴駐地,毀其糧草。”

    “我就是這一身蠻力還堪用。”

    魏德昌站直身體,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聲,“楊統領本也是要來給你賠不是的,但方纔在席上,他被我灌醉了,此刻正酣睡呢。”

    “灌醉?”

    徐鶴雪敏銳地抓住關鍵所在。

    “是啊,義兄說,楊統領近來功勞不小,讓我好生與他喝一頓,他酒量不及我,才兩罈子,他就人事不省了哈哈哈哈……”

    徐鶴雪盯住氈簾上的影子,“魏統領,秦將軍在何處?”

    “他嘛……”

    魏德昌話說一半,聽到些動靜,他轉過頭,正好看見秦繼勳一手按着松紋寶刀走來,他立即喊:“義兄!”

    秦繼勳將他上下打量一番,“你在這裏做什麼?”

    “我來給倪公子賠不是。”

    魏德昌指了指氈棚。

    秦繼勳拍了拍義弟的肩,“德昌,馬上就要換防,你快去安排人將城樓上的兒郎們換下來,切記,酒這東西,他們可以喝,卻不能多喝,多事之秋,我們無論何時都不可放下防備。”

    魏德昌撓了一下腦袋,“那你還讓我跟楊統領……”

    “你酒量太好,我先前忘了讓你收斂些,此事怪我,”秦繼勳神色如常,“你快去吧。”

    涉及軍務,魏德昌也不耽擱,點了點頭,轉身便走。

    徐鶴雪在氈棚內靜聽着他們之間的談話,氈簾外只剩一個人的身影,秦繼勳在外面道:“倪公子,你的傷如何了?不知我能否進來?”

    青穹在秦繼勳與魏德昌說話間便找出來一張輕薄寬大的毯子,倪素與他一塊兒將搭衣裳的木施搬過來,將毯子搭上去,充作一面屏風。

    “秦將軍進來吧。”

    倪素站直身體,擡手擦了擦額頭上的細汗。

    秦繼勳掀開氈簾入內,只覺其間亮如白晝,簡易的“屏風”遮擋遮擋了他的視線,倪素走上前,“秦將軍,他受了傷,此時沒有遮面,不便與您相見,請您見諒。”

    秦繼勳當然記得這位倪公子面上有疾,他點頭,“我與倪公子如此說話也可。”

    青穹將一把椅子搬來他身後,便與倪素一塊兒出了氈棚。

    他們也沒有走遠,就在幾步開外,倪素找鍾娘子要了兩個包子,兩碗熱湯,便與青穹一塊兒坐着吃。

    青穹咬下一口包子,還是沒忍住,“倪姑娘,你怎麼不勸勸他?他總是這樣折騰自己,可這裏,又能有幾個人記得他的好呢?就算能記得,也是記得他倪公子這個身份,而不是……”

    而不是徐鶴雪。

    青穹抿脣,沒說出來。

    “他又不是爲了讓人記得他的好才做這些事的。”

    熱湯裏有胡椒,喝了幾口下去,倪素因爲那個擁抱而發冷的身體暖了許多,“這世上的人,大多都有自己所奉行的道,有的人就算是死,也不會忘記自己的道。”

    她立志行醫,也從不是爲了讓天下女子都記得她的好,所以她理解他的道。

    “我不能攔他,”

    倪素看向身邊被厚厚的披風裹得嚴嚴實實的青穹,“我要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