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03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4049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是!”

    涅鄰古立即領命。

    石摩奴領兵疾奔至雍州城門之外,果然看見城樓之上的馬面中少了些防備,他在馬背上揚聲:“秦繼勳!你若不出來與老子一戰,老子立即去殺你義弟魏德昌!”

    號角吹響,城樓上的齊人兵士來回奔走,顯出渙散的慌亂之態。

    “果然來攻城的是石摩奴。”

    沈同川心中駭然,殺宋嵩那日,他已在戰場中見過這位倪公子的身手,卻不想此人在戰場之外,亦能運籌帷幄,滴水不漏。

    來攻城的是石摩奴,便說明他領來的兵是精銳中的精銳,他被燒光的糧草激起無邊的怒氣,對“防守空虛”的雍州城再不是雖攻亦能不攻的態度,他受了此等屈辱,亟待向這座孤城討回。

    “城中一部分的火器都已交給魏統領,”

    徐鶴雪神情冷靜,“只要我們能將石摩奴拖住,魏統領與楊統領定能抵得住一個涅鄰古,平安歸來。”

    “好!”

    秦繼勳精神奕奕,只要挺得過今日,沒了糧草的石摩奴,便是秋後的螞蚱。

    沈同川跟着秦繼勳先行出了氈棚,倪素與徐鶴雪幾乎是同時起身,她迎上他的目光,“熬藥的時辰到了,我得去,你也去吧。”

    兩人在城牆底下分開,倪素看着徐鶴雪走上石階,她便在底下挽起衣袖,招呼鍾娘子將竹篩中的藥材拿來。

    胡人的投石車不斷朝城牆上投射石頭,清源寺的僧人們亦在城牆上指揮着兵士們往底下投石,城門徐徐打開,秦繼勳與段嶸騎馬領着雍州軍衝出去。

    大門合攏,兩軍在寬闊的平原上拉開陣勢,金刀銀光閃爍交織,步兵在前,騎兵在後,箭矢不斷來回密織如網。

    石摩奴並非蠢材,此前魏德昌用過的車陣再用來對付他已經沒有初時那樣好的效用,他以步兵在前密密匝匝地堆上來,幾乎令車陣再不能維持一個圓融的陣型,在胡人弓騎兵的掩護下,手持金刀的騎兵立即上來衝破車陣。

    秦繼勳鎮定地指揮雍州軍擺開新的陣型,以兩翼步兵擡盾將弩車護在後方,以保證箭矢不斷發出,再以中軍騎兵與胡人騎兵相抵抗,試圖撕開胡人中軍的口子。

    從日光熾盛,到夕陽灼燒平原之上整片天空,遠處火器炸開的聲音不斷響起,黑色的煙霧徐徐上升。

    石摩奴被親兵護在中間,看着秦繼勳身邊的那名年輕校尉衝出來割破一名胡人兵的脖頸,鮮血迸濺,石摩奴回頭看了一眼遠處,心生焦躁,立即策馬往前,揚起金刀,朝段嶸砍去。

    段嶸匆忙擋住他的刀刃,卻不防石摩奴氣力之大,竟令他雙腕發顫,一膝重重地抵在地面。

    石摩奴的招式兇悍無比,段嶸接了幾招,有些吃力,他不得已踉蹌後退幾步,而石摩奴卻並沒有給他喘息之機,一刀揚來,寒光閃爍,在段嶸臂上留下一道極深的血口子,他還欲再劈,秦繼勳將幾個胡人騎兵斬於馬下,見狀立即一個騰躍上前,抵住石摩奴的刀鋒。

    胡人的騎兵到底要比齊人的強太多,再如此拼殺下去,雍州軍雖不見得輸,卻要平白消耗許多,徐鶴雪站在城樓上,對沈同川道:“沈知州,可以了。”

    沈同川立即朝身邊的兵士下令。

    戰鼓的響聲更加密集,底下的秦繼勳立即大喊:“撤退!”

    城門應聲而開,城樓上露頭的齊人守軍稀稀拉拉,石摩奴看秦繼勳領着兵倉皇後撤,便立時下令:“給老子衝!”

    胡人騎兵猶如黑雲一般積聚在混亂的雍州軍中,一邊拼殺,一邊勢如破竹地往城門內衝。

    他們衝了進去,卻發現城門之內,竟不知何時又修築了一道城門,而四周環圍,爲首的胡人校尉臉色大變:“不好,中計了!”

    然而爲時已晚,甕城之內,內城牆上萬箭齊發,穿透他們的胸膛,戰馬的嘶鳴聲不斷,後面的胡人軍不敢再往裏衝。

    “撤!”

    石摩奴當機立斷,調轉馬頭。

    沈同川才鬆一口氣,卻不防身邊的徐鶴雪忽然伸手抽出他握在手中防身的劍,自己手裏只剩個劍鞘,沈同川還沒喊出聲,便見身邊之人已提着劍,借胡人搭上來的攀援繩索,一躍而下。

    “倪公子!”

    沈同川伸長了脖子。

    徐鶴雪雙足抵在城牆上,藉以繩索飛快地下去,城門還未合上,秦繼勳回頭見狀,便立即喊:“段嶸!”

    原本撤入甕城,已進內城門的雍州軍再度衝出。

    亂軍之中,徐鶴雪踩踏胡兵的肩背,提劍朝石摩奴而去,石摩奴回頭之際,立時以金刀相抗。

    風聲獵獵,石摩奴對上這個長巾遮面的年輕人一雙冷冽的眼。

    秦繼勳騎馬疾馳而來,與石摩奴的親兵纏鬥,徐鶴雪一劍刺穿近前一名胡人騎兵的腹部,隨即落在他的馬背上,與石摩奴在馬上交手。

    石摩奴習慣了提刀,招式力重千鈞,徐鶴雪劍招靈活而迅疾,躲開他的橫劈,旋身而起,落在石摩奴身後。

    石摩奴頓覺後背生寒,他立即回頭,金刀高揚,反身劈向他。

    ——“噌”。

    刀劍相抵。

    徐鶴雪再度落回原來的馬背上,石摩奴見他衣襟不知何時沾了一片斑駁血跡,不禁看了一眼自己的金刀。

    他何時傷到過此人?

    來不及多想,只見那遮着臉的年輕齊人再度朝他提劍,他神情一凜,立即迎上去,卻不防虎口被劍柄重擊一下。

    他吃痛,險些脫力。

    也是此時,徐鶴雪起身,銀白泛冷的刃光閃爍,與石摩奴的金刀相抵,他手腕一轉,劍鋒繞着金刀一轉,在距離石摩奴衣料腰腹最近的距離,他近乎精準地抓住這個時機。

    劍身擦着金刀在刺耳的聲音中蹦出極淺的火星子。

    石摩奴瞪大雙眼,後知後覺,低頭只見劍鋒已刺入自己腰側,鮮血直流。

    他再擡起頭來,

    夕陽餘暉之間,他看見面前這個人握劍的那隻手,衣袖後褪,露出來一道又一道猙獰血紅的傷口。

    殷紅的血珠懸在他蒼白的腕底,要墜不墜。

    第89章 天淨沙(四)

    身着黑甲的胡兵猶如密雲般堆積壓近, 騎兵鋒利的長矛齊齊朝徐鶴雪刺來,沈同川在城樓上見狀,立即大喊:“放箭!”

    城牆之上的兵士們操縱着牀弩發出無數鐵翎利箭, 擦破凜風,發出短促的聲響, 秦繼勳趁此機會在石摩奴的親兵中撕開一個口子,提刀往前的剎那,正遇徐鶴雪後仰翻身, 踩踏胡人壓下去的長矛一躍而起。

    石摩奴腰側受了一劍,一手捂着血淋淋的傷處, 雖不致死, 卻已不能再戰, 一名親兵迅速上了石摩奴的馬背, 拉拽繮繩大喊:“保護將軍!撤退!”

    胡兵們將石摩奴護在其中,迅速合攏後撤,不遠處馬蹄踩踏地面的震顫聲重, 飛揚的塵沙之間,沈同川居高臨下,認出己方帶有“齊”與“秦魏”二姓的旌旗, 他立即擡手, “停下!魏統領回來了!”

    箭雨忽止。

    魏德昌身後還有領兵追擊而來的涅鄰古,混亂之中, 涅鄰古見石摩奴受傷,便慌了神, 顧不得前面魏德昌和他的魏家軍, 連忙去接應石摩奴。

    魏德昌眼瞼胡兵慌張撤退,“義兄!胡人已見頹勢!我們快合力, 乘勝追擊!”

    “不可。”

    秦繼勳一身甲冑浴血,只見魏德昌與楊天哲還未走近便調轉馬頭,他還沒應,便聽徐鶴雪說道。

    徐鶴雪衣襟邊緣血色斑駁,幾縷亂髮在鬢邊被風吹得亂蕩,秦繼勳忽見他雙膝忽然一屈,劍鋒嵌入地面,一個踉蹌,便立即上前去扶:“倪公子!”

    “秦將軍,讓他們回來。”

    徐鶴雪勉力站直身體,握劍的手在袖間細微地抖。

    “段嶸,揮旗!”

    秦繼勳的命令一下,段嶸立即令兵士揮動旗幟,魏德昌只見止戰的旗幟揮動,他像是被兜頭的冷水一澆,不得不與楊天哲領着兵士們回頭。

    “義兄!多好的機會啊!石摩奴的糧草已被楊統領燒燬,他又受了傷,此時正是士氣大減的時候,若我們此時追擊,或可將其一網打盡!”魏德昌疾奔到城門前,下了馬便急匆匆說道。

    楊天哲緊隨其後,“是啊秦將軍,萬不可在此時放過石摩奴!”

    “你們難道忘了,我們如今的重中之重是什麼?是守城!”秦繼勳神情肅穆,厲聲,“援軍未到之前,誰也不許輕舉妄動!”

    戰鼓已止,寒風卷地,天色亦變得暗淡許多,倪素點燃琉璃燈,靠在城牆上,看見沈同川急急忙忙地提着衣襬從城樓上下來,她看着他身後,卻始終沒見那個人,她心中一跳,不由往前,“沈知州,倪公子呢?”

    “倪公子在外頭!他好像受傷了!”沈同川匆匆地回了一句,便立即命守着內城城門的兵士們開門。

    城門緩緩打開,沈同川還沒往甕城內探頭,只見倪素已飛快地從他身邊跑過,甕城之內,除了呆立的戰馬,便是滿地的死屍,燈影所照,鮮血直流,堆積的屍體幾乎擋住她的步履。

    外城的城門開了,晦暗的天色,還未點燃火把的城中灰濛濛的,呼嘯的風聲猶如厲鬼的哭嚎,鮮血滴答。

    無數兵士涌入,清理起地上的死屍,胡人的屍體被丟在一旁,幾乎要堆成一座小山,而每一個齊人兵士的屍體都被他們鄭重地擡入城中收殮。

    “倪公子你受傷了?快,快叫咱們營中的醫工!”魏德昌心中雖不滿徐鶴雪向秦繼勳諫言不許追擊石摩奴,但見他受傷,他亦露出緊張之色。

    “不必。”

    徐鶴雪一手提劍,拒絕了秦繼勳的攙扶,他邁着緩慢的步履走入城門,只覺眼前的漆黑被一道暖色的光影驅散。

    那光影鋪陳在沾滿血水的地面,他的眼睫慢慢擡起,對面有一個女子,她穿着淡紫衫裙,挽着三鬟髻,只有一根牙白的玉簪作飾,淨白的長巾半遮她的發頂,也遮住她的半張面容。

    她手提一盞琉璃燈,燈盞中的燭焰跳躍,那是照亮他雙目的唯一光源。

    “我有醫工。”

    徐鶴雪忽然說。

    他渾身痛得麻木,邁着極爲艱難的步履,踩着琉璃燈鋪散而來的光影,一步,一步地朝她走去。

    越是走近,他的雙目便越是清晰。

    他看清她紅透的眼眶,閃爍的淚意,忽然之間,步履一頓。

    兩人之間還相隔一段距離,四目相視的剎那,倪素的眼淚如簇跌出,忽然朝他奔去,她雙臂一展,環抱住他的腰身。

    徐鶴雪脊背僵直,良久,他垂下眼睛,只見長巾滑落,露出她的髮髻,他伸出手,停在半空片刻,還是很輕很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沈同川在內門看見這一幕,想要到近前去,又覺得好像不大合適,他摸了摸鼻子,沒動。

    “我們快走。”

    倪素吸了吸鼻子,鬆開他,扶住他的手臂,往內門走去,路過沈同川身邊時,徐鶴雪順手將那柄劍交還給了沈同川。

    沈同川看着他們二人相扶往前走去的背影,他從未覺得自己的劍如此重,他低頭,看着一顆血珠順着劍鋒滴落。

    “德昌,我知道你們心裏在想些什麼,”秦繼勳立在甕城內,也才將視線從徐鶴雪的背影收回,“你們是覺得,我太聽他的話。”

    “義兄……”

    “可老子不是傻子!”

    秦繼勳忽然厲聲打斷他,“他要是沒有本事,他所爲要是沒有道理,老子身爲雍州軍主將,何必要聽他的話!”

    “你們以爲石摩奴意欲撤軍之時,他爲何忽然要冒着風險去與石摩奴交手?”

    秦繼勳的視線在魏德昌與楊天哲之間來回,“你們還未歸,石摩奴彼時撤軍,一旦與你們正面相遇,豈非正好給了石摩奴與涅鄰古前後夾擊你們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