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98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530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沒什麼,”

    青穹擡起雙手,朝範江妥協,“阿爹,我們快去煮茶吧?”

    段嶸與他的兵士們忙着卸糧,青穹與他阿爹一頭扎入帳中去了,倪素與徐鶴雪相對而立,誰也沒有先說話。

    “你看什麼?”

    倪素忍不住揚脣。

    徐鶴雪看她眼下有一片倦怠的淺青,“你的傷還沒好,要珍重自己。”

    “我知道的。”

    倪素點頭,兩人之間不知爲何又靜下來了,可是時間這樣緊,她回頭看一眼糧車,總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說些話,才算不浪費眼下的這點時間。

    她想起楊天哲,便問,“你昨日應該已經與楊天哲說過話了?他是如何跟你說的?”

    清晨的風沙有些大,徐鶴雪看她的眼睛時不時眨動,眼皮已經被手指揉紅,便道,“先隨我進氈帳吧。”

    青穹和範江一邊忙,一邊拌嘴,見他們兩個進來,才收斂起來,徐鶴雪扶着桌角坐下來,看向他們二人:“戰事在即,你們便不要再去瑪瑙湖了。”

    “那怎麼行?”

    範江擡起頭來,“徐將軍您就靠這荻花露水安魂,要是沒了它,您該怎麼辦?”

    “多虧你們父子,我已好了許多。”

    徐鶴雪朝他們輕輕頷首。

    “那,那反正還存了些露水,就省着給您用吧。”範江嘆了聲,到底還是沒再堅持,起身又去揀茶葉了。

    倪素點了幾盞燈,徐鶴雪將桌案上的黃豆糕推到倪素面前,“這是昨夜起義軍中的伙伕做的,你嘗一嘗。”

    倪素“嗯”了一聲,拿起一塊來。

    “昨日楊天哲與我說,他在南延部落中發現了十六年前,胡人那邊有關雍州的一份軍報,軍報上說,他們當年偷襲雍州時,發現雍州的守軍不足,之後楊天哲從另外一封軍報上找到被抽調的那部分雍州軍的在前往鑑池方向的路上,被他們剿滅,而那支雍州軍,只有我的軍令與雍州統制苗天寧可以調動。”

    “苗天寧。”

    倪素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他是苗太尉的親弟,十六年前,我出兵牧神山,命他留在雍州鎮守,以防胡人偷襲。”

    徐鶴雪的話吸引了範江與青穹,他們一邊忙着手中的事,一邊朝他那邊望去。

    “楊天哲猜測,是苗天寧不顧他父親楊鳴的阻攔,私自曾兵鑑池。”

    “不可能,苗統制是個好人!”

    範江一瘸一拐地走過來,“胡人都殺到城中來了,是他領着兵,生生地又將胡人給殺退到城外去了!他死的時候,就在那城門之外,被胡人砍得不成樣子……”

    “阿雙也說過,她分明聽到楊知州與苗統制吵架,苗統制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去一半,說是您的軍令,是楊知州他不肯聽……”

    範江急急地說道。

    這件事,範江之前也與徐鶴雪提起過,徐鶴雪當然沒有忘記。

    “這……”

    倪素只覺此事越發撲朔迷離,“青穹的阿孃所說的話一定是真的,那麼便是楊天哲的猜測有誤?”

    “楊鳴無權調動雍州守軍,即便他有心,也無力。”

    徐鶴雪頓了一下,想起苗天寧,他初入護寧軍中時,苗天照便將他交給了苗天寧,而苗天寧幾乎將自己在戰場上積累的所有經歷與本領都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除薛懷以外,苗天寧是他最信任的人。

    這也正是徐鶴雪將雍州城交給他的原因。

    “苗統制是絕對不可能違抗您的軍令的啊。”十六年前的守城之戰,範江是親眼見過的,他的腿便是在那時被闖入城門的胡人所傷,幸而命還在,他亦見過苗統制領着兵從他身邊跑過,直奔胡兵而去。

    那一戰有多慘烈,援軍到來時,雍州軍幾乎死絕,殘存的都是他們這些躲在廢墟之下的百姓。

    帳中一時靜默。

    半晌,徐鶴雪閉了閉眼,“我知道。”

    青穹才將兩碗熱茶端來,氈簾外便傳來段嶸的聲音:“倪小娘子,糧車已卸完,我們該回城了。”

    倪素才要觸碰茶碗的手停住,她站起身,“那,我先走了。”

    轉身之際,她步履一頓,垂下眼簾,只見拉住她衣袖的那隻手,淡青色的血管覆在蒼白的皮膚之下,修長的指節屈起,手背的筋骨流暢。

    “你回城,請人代我給沈知州傳話,說我想要看一看當年雍州的那份軍報,知州府內,應該有存留。”

    他說。

    “嗯。”

    倪素點頭,看見他手指鬆開,她抿了一下脣,也不知道該再說些什麼好。

    “你的傷,記得塗藥。”

    徐鶴雪坐在桌案旁,嗓音明明很清淡,甚至沒有什麼情緒起伏,但倪素聽了,卻笑了一下,說,“我回去就塗。”

    徐鶴雪沒再說話,看她走過去掀開氈簾,一片青灰色的光線照進來,風沙吹拂她的衣袂,她忽然停步,回頭與他視線相撞。

    卻是什麼也沒說,她很快離開了。

    氈簾搖搖晃晃,地面那片光影也隨之而動,徐鶴雪捧起茶碗,卻聽青穹又嘟囔一聲,“徐將軍,您爲什麼不願意學我阿爹呢?萬一倪姑娘她對您也……”

    範江去放存荻花露水的瓦罐,也沒聽見這話。

    徐鶴雪看着碗沿浮出的熱煙,“你阿爹是人,而我不是。”

    “這有什麼不一樣啊?”

    青穹沒明白。

    不都是一個凡人與一個鬼魅麼?

    “徐將軍,依我看,您就該珍惜當下!至少跟倪姑娘說一說您心裏是怎麼想的啊。”

    徐鶴雪神情平靜,“我心裏如何想並不重要。”

    若他珍惜他的當下,那麼誰又來珍重她的餘生?

    青穹忽然沉默,他好像明白了一些,正如他阿爹,雖從沒在他面前透露過有多想阿孃,但青穹有時也感覺得出來。

    他們做夫妻的時間太短了,兩人隔着陰陽恨水,終究再難相聚。

    “鬼魅終不能在人間長久,我若放任自己的私慾,那麼便不夠尊重她。”

    徐鶴雪方纔看見段嶸,心中便在想,若他還在世,他可以有很多的貪慾與私心,甚至是佔有。

    若她是鬼魅,他爲人,他並不需要如此忍耐,他會比自己想象中更果決,更堅定,做範江那樣的人,爲一個人,一輩子。

    可是身爲鬼魅,

    他只能冷眼旁觀自己心中的慾念,殺不死它,也要束縛它。

    “我可以爲她,卻不該讓她爲我。”

    第85章 行路難(六)

    雍州知州沈同川的奏疏送至雲京, 猶如一石激起千層浪,立時引起朝野上下一片震動。

    宋嵩的死訊來得太突然,正元帝只聽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樑神福念了一遍奏疏, 便扶着額頭,“列位臣工如何看待此事啊?”

    朝天殿中雜聲紛亂, 一名官員手持笏板,走上前作揖:“官家,我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都相安無事, 即便他們有心撕毀盟約,想來也不應該如此冒進才是啊……”

    “是啊……”

    他這話一出, 有不少人你看我我看你, 隨即點頭應和。

    韓林侍讀學士鄭堅往前一步, “官家, 不若先派使臣與丹丘交涉?單憑沈同川的一面之詞,實在有些摸不準狀況。”

    “哪裏只有沈同川的一面之詞?離雍州近一些的州府不也送了奏疏?雍州守軍與蘇契勒交戰,確有其事!”

    苗太尉按捺不住, 眉頭擰得死緊,立時上前,“官家!沈同川在奏疏上說得已經很清楚, 是蘇契勒先借阿多冗之死發難不成, 逼得宋監軍無法,只得親赴蘇契勒帳中與其相談, 而蘇契勒卻趁此機會殺了宋大人!丹丘人的野心已昭然若揭!若要先遣使臣與丹丘交涉,不知又要耗費多少時日, 可雍州如何能等得起?!”

    他俯下身, “官家,蘇契勒一死, 丹丘必然向雍州發難啊!”

    大齊與丹丘混戰多年,好不容易迎來十幾年的太平日子,卻被丹丘小王子蘇契勒的死打破,這教朝中一向保守的大臣一時都拿不準主意。

    “可眼下還有反賊未曾彈壓乾淨,若此時再與丹丘開戰,豈非內外皆憂?依臣之見,還是先施以懷柔,暫且穩住丹丘王庭,攘外,必先安內啊!”

    有人進言。

    “蘇契勒死了,還要如何安撫丹丘王庭才能安撫得住?”翰林院學士賀童實在忍不住開口道。

    一衆大臣開始環看左右,議論紛紛。

    “潘卿。”

    御座之上的正元帝一手扶在案前,淡聲開口。

    三司使潘有芳立即走上前去作揖,只聽得正元帝在上面問:“你心裏是如何想的?”

    殿中霎時安靜下來,許多雙眼睛都停在潘有芳的身上。

    “臣以爲,蘇契勒王子死在雍州軍手中,此事只怕沒那麼容易說和……”潘有芳答了一句,又稍稍擡頭,看向在一側一言不發的黃宗玉,“黃樞相曾知鑑池府,兼經略安撫使,而鑑池府靠近雍州,想來黃樞相會比吾等更清楚邊關之事。”

    苗太尉聽見潘有芳這話,只見那黃宗玉懵然地一擡頭,一把老骨頭顫顫巍巍的,往前挪幾步都不容易,他心中火氣甚重,不由暗罵,這個老家夥知道個屁,誰不知道他知鑑池府時是個諸事不愛管的,只怕連鑑池府都沒出過,哪裏知道雍州關外頭的事!

    張敬死後,官家偏偏提了此人做西府的樞密使。

    正元帝沒說話,只等着黃宗玉上前,聽他道:“官家,那蘇契勒的叔父是南延部落曾經的親王多羚,他母親是丹丘王庭的王后,而南延部落是丹丘最爲驍勇的部落,他們幾乎掌握着丹丘王庭最強大的騎兵,蘇契勒是他們支持的王子,先不論丹丘王怎麼想,南延部落的人失了蘇契勒這個王子,心中的憤恨只怕不好消解啊……”

    黃宗玉其實一向是趨於保守的,但這麼一會兒工夫,他亦沒有想好該如何化解與丹丘的戰爭。

    御座上的正元帝不說話,底下的臣子們幾乎個個冷汗涔涔。

    “孟卿,你說呢?”

    冷不丁的,正元帝忽然看向另一側的孟雲獻。

    孟雲獻面色如常,聞聲便也從容地上前一步,作揖道,“官家,臣以爲,此戰不可避免,非是我大齊不想要平靜日子,而是丹丘短期內是絕不可能與我們修好了。”

    他的語氣頗帶幾分無可奈何。

    “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