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95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485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秦將軍的軍令,他們也敢不聽嗎?”
倪素扶着左肩,穿着男子的朱紅袍衫,梳着利落的髮髻,朝底下望。
“雍州就這二姓大族最是了不得,這周邊的百姓,有些是倚靠着他們兩家而活的佃戶,有的則是在他們那兒幫工,他們兩家這些年也沒少恩濟窮苦的人家,這二位族長,都是德高望重之人,當年胡人打到雍州來,多少人逃難,唯這二位領着全族人死守此地,軍糧不夠,他們便開倉放自己家的糧,如此才讓苗統制與守城軍在胡人的猛攻之下,得以堅持數日。”
段嶸的手指在城牆上來回一指,“雍州守城之戰過後,朝廷撥來的錢不夠,也是這二位族長出錢出力,將另外半邊破損不堪的城牆重新修葺。”
倪素隨着他所指的方向一看,兩邊的磚牆果然新舊不一。
“將軍其實很敬重他這位伯公,”
段嶸又自顧自地說道,“只是自打將軍一力維持破除舊俗的軍令之後,他與他這位伯公之間,便少有話說了。”
“爲什麼?”
倪素聽他提及舊俗,便轉頭望向他。
“百年的風俗,本地人尚不以爲惡,何人又敢置喙?唯有那一個而已。”段嶸擡了擡下巴。
“你說的是……”
“徐鶴雪。”
段嶸很輕易地說出這個被刻在桑丘殘碑上的名字,“當初就是他,不顧秦魏兩族威勢,在此地行破除舊俗之法令,敢有挑釁或再犯者,都被他從嚴處置,被處置的人中,多有秦魏族中子弟。”
“若非如此,徐鶴雪當年即便身負死罪,也不至於要受早已被廢除的刑罰,將軍延用他的這道軍令,豈非與族中作對?”
段嶸絮絮叨叨,而倪素卻因爲他這樣一句話而腦中轟然,城牆之上寒風呼嘯,她滯了片刻,又猛地朝底下望去。
她渾身冷透了,幾乎站不住,踉蹌地往後退了幾步。
“倪小娘子?”
段嶸連忙伸手來扶。
徐鶴雪就在不遠處的幾級石階下與人交談,聽見段嶸的驚呼,他提着衣襬走上去,正見段嶸穩穩地握着倪素的手肘。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他一雙眸子定在段嶸的那雙手上,神情亦清冷無波,卻步履無遲,走到她的面前去。
“倪素。”
段嶸的手何時握着她的手肘又何時鬆開,倪素其實都不曾注意,唯有他的聲音落來,才令她倏爾從尖銳紛亂的思緒裏回神。
倪素看向他。
蔣先明臨危受命知雍州,從民意,以凌遲之刑處死叛國罪臣徐鶴雪。
市井之間,人聲紛繁的熱鬧之處,哪裏有蔣先明的清名傳頌,哪裏便有叛國將軍徐鶴雪的惡名廣流。
可是蔣先明從的民意,到底是什麼民意?
是如今日這般,二姓大族的族長振臂一揮,千萬附庸簇擁而來的……所謂民意麼?
徐鶴雪只見她臉色發白,以爲她肩上的傷痛得厲害,正欲說些什麼,卻不料她的手忽然伸來,一下握住他的手。
她的掌心溫熱,反襯他的冰冷,而她的手指越收越緊,徐鶴雪發覺她有些細微的抖。
“我楊天哲可以暫不入城!”
忽的,城牆之下,城門之外,傳來一道聲音。
段嶸立即跑到城牆另一邊去,果然見城牆之外,是一身甲冑未脫的楊天哲,他身形高大,下巴蓄着青黑的胡茬。
“我年少之時因一時激憤而轉投丹丘王庭,”他說着,忽然雙膝一屈,竟在衆目睽睽之下,重重地跪了下去,“我愧對君父,亦愧對爾等雍州百姓,我可以暫不入城,我手底下的起義軍也可以跟着我暫守城外,但請秦將軍,請諸位,能夠放我帶回的老弱婦孺入城安頓!”
他所說的老弱婦孺就跟在他身後不遠處,被兵士們護着,一個個衣衫襤褸的,怯生生地朝城門靠近。
城門之內,一時寂寂。
“不能相信他!”
“誰知道他什麼居心?他帶回來的這些人裏,有沒有他安插的奸細也未可知!咱們雍州城要是進了這些人,指不定又要遭什麼樣的難!”
有人起了頭,如亂石擊水,驚起波濤。
“秦將軍!這麼些年您一直將雍州城守得很好,咱們大家都記得您的好,可此人實在不足爲信!”
“是啊秦將軍!”
眼見這樣的聲音越來越多,秦魏兩姓的族長卻一直沒有開口說話。
被起義軍的兵士們護在中間的老弱婦孺一時再不敢擡步往前,他們瑟縮在一塊兒,埋着頭,茫然又難堪。
楊天哲閉了閉眼,乾裂的脣翕動,頹然地跪在那裏,什麼聲音都發不出。
“諸位之中,難道沒有在十三州至今未能歸來的至親?”秦繼勳擡起下頜,掃視着面前這些人,“本將軍就在城門之內的方寸之地,給他們搭建氈棚暫作棲身,諸位也要攔?”
城牆之上,倪素忽然拉着徐鶴雪朝石階底下去,她的步子有些急,察覺到徐鶴雪的步履有些跟不上,她想起他身上的傷,一下慢了許多。
“此處搭好氈棚後,本將軍自會派人來守,無論何人,膽敢妨礙軍務,我必治罪!”
倪素牽着徐鶴雪走下城樓,正聽見秦繼勳這一道軍令,而城門之外傳來一陣騷動,倪素回頭,瞧見一名形容憔悴的婦人扶着微微隆起的腹部跪坐在地上,面如金紙。
“秦將軍,若要搭氈棚,還請儘快搭起一個來。”
倪素立即對秦繼勳說道。
秦繼勳朝外面看了一眼,隨即令人趕緊去準備氈棚,又招手讓段嶸將那婦人趕緊帶進來,那婦人卻撲通一下跪在段嶸的面前,抓着他的衣襬,哭求:“大人,請賜我一碗藥吧!”
她的衣袖往後堆疊,露出來她臂上一道顯眼的刺青。
衆目睽睽之下,她驚惶地攏緊衣袖,渾身發顫,根本不敢迎上此間所有人的目光。
“她那是胡人的……”
有好多人竊竊私語。
只有丹丘胡人,才會在軍妓的臂上刺字。
這麼多雙眼睛好似凌遲着婦人的每一寸血肉,她的眼瞼不斷有眼淚砸下,卻聽一道清越的女聲響起:“氈棚搭好後,可有娘子願意幫我?”
魏家的族長回頭掃視一眼衆人,人羣之中安安靜靜,一時無人出聲,他回過頭,面無表情地審視着那個作男裝打扮的年輕女子。
她的身側,是一個以長巾遮面的年輕男人。
“我記得雍州曾有舊俗約束女子,在七出之外,亦可不遵律法,私下處置,”倪素任由衆人肆意打量,“後有法令破除此風俗,我想問諸位娘子,心中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你這女子,胡言亂語些什麼!”
魏家族長厲聲。
而秦家的老族長雖未開口,卻掀起鬆弛的眼皮,盯住倪素。
倪素看着他們兩人,便不自禁地握緊身邊人的手,她牽着他往前,“從前此地,女子諸般行止,是對是錯,皆憑長者獨斷,諸位娘子應該最知道何爲身不由己。”
“昔年雍州城將破之時,半城女子以身殉節,她們才是至貞至烈!”秦家族中一名年輕子弟身着闌衫,看起來是個讀過書的。
他毫不遮掩自己對於那婦人的輕視。
“你好驕傲啊。”
倪素盯着他,冷笑,“那我真心祝願,來生你投胎之時,便落在雍州做一個女子,我想,亦有你以身殉節的時候。”
她少有這般憤怒到言語帶刺的之後,徐鶴雪不禁側過臉,看向她。
“你!”
那年輕人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倪小娘子,我來幫你……”
人羣之中,有一道細弱的女聲響起,倪素隨着衆人的目光看去,竟是之前被宋嵩的親兵親手落了胎的那個年輕婦人。
她頂着諸般莫測的視線,鼓起勇氣,鬆開身邊郎君的手,走到倪素的身邊來,又看向跪在段嶸面前的那名骨瘦如柴的婦人,“若沒有你,我應該也……”
如同那名婦人一般,她與當日被送出城的那些女子都將會被刺上屈辱的字,淪爲胡人帳中的玩物,生不如死。
此話沒說盡,卻引得人羣之間又有女子躊躇着,走了出來。
她們大多是那日與倪素一同被送往蘇契勒軍中的人。
“我什麼也不懂,但若用得上我,我也可以幫忙的。”
“我也來幫忙。”
……
她們一個個站出來,彷彿走到倪素身邊已花光她們所有的勇氣,她們一點兒也不敢擡頭看秦魏兩位族長,與他們身後的人。
“雍州法令在先,無論何人,敢無故加罪,處置族中女子者,死。”
徐鶴雪淡聲開口。
此言不但提醒了秦魏二族的族長,亦使得倪素身邊這些戰戰兢兢的女子心中多了一分安定。
秦家的老族長臉色雖看起來並沒有什麼變化,花白的鬍鬚一顫,深深地看着倪素,帶了點微末笑意,卻不達眼底,“小娘子舌燦蓮花,卻不知你這身本事,到底能救人,還是害人?”
倪素在秦老族長的面前站定,“我若害人,敢賠命,老族長,你們敢嗎?”
你們可敢承認所謂洶涌的民意之下,實則是你們二族對一個人的挾私報復?
你們敢還一個清白的靈魂所受的那一百三十六刀嗎?
第83章 行路難(四)
淺薄的霧氣彌散, 清凌的日光鋪滿倪素的肩背,幾乎是在她話音才落的頃刻,徐鶴雪側過臉, 看向她。
“休得胡言亂語!”
秦老族長的長子按捺不住,“繼勳, 這到底是哪裏來的外鄉女子?你竟許她作這樣的打扮混在軍營裏?!”
“有何不妥?”
“她一個女子,當然不……”
秦氏長房的主君話說一半戛然而止,才意識到方纔開口的並非是秦繼勳, 而是那女子身邊,以長巾覆面的年輕男人。
“她是我的醫工, 行的是救人之事, 立的是端正之身, 與你何幹?”徐鶴雪一雙清冷死寂的眸子輕擡, 睇視他。
“醫工?”
魏族長笑了一聲,視線輕飄飄落在他二人緊緊相牽的手,“若只是醫工, 何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