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93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544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血液幾乎浸透了收束衣袖的護腕,不用看,她便知底下一定是皸裂的剮傷,雖然殺蘇契勒時他並沒有動用術法,但那場幾乎令人不能視物的風沙,卻是他爲遮掩自己而施術所致。
因爲她在,他才不至於承受更大的風險,被人發現鬼魅之身,但這並不能使他避開幽都的懲罰。
徐鶴雪很沉默,四周風聲吹拂,他堪堪垂眸,卻發現她靠在他的胸膛,已經閉起眼睛。
他本能地擡手,冰涼的手指感受到她溫熱的鼻息。
沾滿鮮血的長劍破碎成瑩塵,星星點點地融入他的身軀,他遲鈍地動了一下指節,面具下的一雙眼睛看着她。
慢慢地,
他雙臂收攏,環住她的腰身。
她昏迷不醒,不知道他這樣緊緊地抱着她,也聽不見這片平原之上呼嘯的風聲。
徐鶴雪垂首,埋在她的頸窩。
如同擁緊世間無二的珍寶。
白馬肆意疾奔,發出歡欣的吐息聲,銀灰的鬃毛凌亂飛揚。
秦家軍的軍營中剩的兵士很少,範江正與伙伕在燉肉的火堆旁閒聊,忽聽得一陣馬蹄聲響,他一轉頭,便見一匹白馬衝入軍營之中,他定睛一看馬背上的兩人,便立時拄拐起身,“公子!”
範江匆匆走近,才發現倪素臉上沾着好多血,已經不省人事,他嚇了一跳,焦急地道,“倪姑娘這是怎麼了?”
“她的肩膀受了傷。”
徐鶴雪先下了馬,隨即便將倪素抱下來,快步走入帳中去。
“老馬,幫忙燒些熱水!”
範江回頭對那個在不遠處張望的伙伕喊道。
青穹正在帳中打瞌睡,他聽見帳簾被掀開的聲音,一下驚醒,一擡頭便見徐鶴雪將倪素抱進來,放到裏面的竹牀上。
“倪姑娘……”
青穹連忙起身。
範江拄着拐,領着一名醫工進來,那隨軍的醫工望了望竹牀上的女子,小心翼翼道,“這看傷就得脫衣,我……我是不好冒犯這位小娘子的……”
徐鶴雪明顯感覺到膝蓋上的剮傷也已顯現,他不動聲色地忍着疼,在牀沿坐下來,摘下面具,露出來一張蒼白的面龐。
“將你的藥箱拿來。”
徐鶴雪的嗓音浸着忍耐的啞。
那醫工連忙將自己備好的藥箱遞給青穹,又說,“先看看是不是擦傷了,先治擦傷,若筋骨有損,那是要費些時日養的,我稍後寫方子……”
“那,咱們先出去。”
範江與醫工對視一眼,然後朝放好藥箱的青穹招手。
營帳中一時靜謐下來,徐鶴雪解下護腕,被衣料磨擦的傷口也僅僅只是減輕了一分疼痛,帳中還點着燈,是倪素離開之前點的。
徐鶴雪伸出手,指腹才觸碰到她的衣襟,他停頓一下,看見她在昏睡中仍舊緊皺的眉頭,他指尖輕顫,扯開她半邊衣襟。
原本白皙瑩潤的肩頭附着一片刺目的淤青,明亮的燭光照着她耳畔細碎的髮絲順着頸側輕擦鎖骨,更襯她頸間單薄皮膚下的血管脆弱。
淤青之上,擦傷更重。
徐鶴雪取來藥瓶,用竹片動作極輕地將藥膏塗抹在她的傷處,大約是藥膏太冰,她在昏睡中肩頭顫了一下。
“疼……”
她低聲呢喃。
並非只是擦傷的疼,更多的,是筋骨挫傷的疼。
她泛紅的眼尾無意識地浸出淚,徐鶴雪捏着竹片的手指收緊,他塗抹藥膏的動作更輕,又倏爾俯身。
藥膏的味道很近,她的肩頸猶如細膩的玉石,而那一大片淤青與擦傷就顯得很是觸目驚心。
徐鶴雪輕輕地吹了一下。
涼涼的風拂過倪素的肩,她不自禁地瑟縮一下,勉強半睜起眼睛,燭火明光,而他蒼白的臉頰近在咫尺。
“徐子凌。”
瑩塵飛浮,她遲鈍地喚。
徐鶴雪一頓,擡起來一雙眼睛,血色淡薄的脣輕啓:“很疼嗎?”
“嗯。”
倪素不知道自己爲什麼鼻子忽然發酸,她有點委屈地用尚能擡得起來的那隻手抓住他沾血的衣袖,卻又很快閉起眼睛。
她只是短暫地清醒了一會兒,手指卻始終沒有鬆開他的衣袖。
範江與青穹再進帳中來時,徐鶴雪已經替倪素整理好衣襟,他用青穹端來的熱水浸溼帕子,慢慢地擦拭她臉上蠟黃斑駁的妝粉與血跡。
她的手指一直不鬆,他便也只能坐在牀沿,哪兒也不去。
偶爾聽見她夢囈,他便要擡眼盯着她看上好一會兒。
“徐將軍,喝口茶。”
青穹端來用荻花露水煮的熱茶,見徐鶴雪伸手來接,他才發覺他衣袖底下半露的傷口,青穹立時睜大漆黑的雙眼,“徐將軍您怎麼會受傷……”
鬼魅,難道也能被兵器所傷嗎?
“沒事。”
徐鶴雪垂下眼簾。
青穹不好再問,他看着徐鶴雪抿了幾口茶便將其擱到一旁,依舊在牀沿安靜地坐着,他便不由將目光移到竹牀上的年輕女子身上。
“徐將軍。”
青穹看着她在睡夢中始終緊緊攥着徐鶴雪的衣袖,指節上沾到衣袖上的血,也被徐鶴雪擦拭乾淨。
他忍不住問:“您心中,是如何想倪姑娘的?”
如何想她?
徐鶴雪被他這樣一問,他的視線又不自覺地落在倪素的臉上,她的面龐已經被擦拭得乾乾淨淨,眼皮浸着薄紅。
她險些,死在亂蹄之下。
胡楊林盡頭的山坳處也許仍在酣戰,而此處卻是聽不見的,帳中燭焰閃爍,徐鶴雪在這片暖黃的光影裏靜坐,聽着她清淺的呼吸聲。
半晌,他開口:
“不敢毀。”
第81章 行路難(二)
月寒風凜, 原本靜謐的軍營中忽然雜聲四起,甲冑碰撞,步履聲繁, 諸般呼痛的慘聲,還有營中醫工匆忙命人燒熱水, 找傷藥的呼喊。
徐鶴雪在牀沿靜坐,忽而睜開眼,他看着竹牀上昏睡的姑娘, 不知何時她的前額又爬滿細汗,他拿起布巾替她擦了擦, 隨即才伸手從她鬆懈許多的指縫間抽出衣袖, 一手扶着牀沿, 艱難地站起身, 重新戴好面具。
才掀開帳簾,徐鶴雪迎面撞上一身血腥氣的秦繼勳,他手中的寶刀還沾着淋漓鮮血, 臉上與手背上都有刀傷還未來得及包紮,這麼一相撞,徐鶴雪踉蹌兩步, 秦繼勳立即要上前扶, 卻見他扶着一旁的帳簾,站直了身體。
“倪公子, 你沒事吧?”
秦繼勳語帶關切,“可尋醫工瞧過?還有倪小娘子, 她……”
“我們都無大礙, 秦將軍不必擔心。”
外面雖燈火通明,卻並非是倪素親手所點, 徐鶴雪聽見他的聲音才辨認出他是誰。
秦繼勳扶着他走到外面的火堆前坐下,“蘇契勒自戕了,他的裨將扎赫拼死抵抗,已爲段嶸所殺,剩下的那些胡兵,大都拼死抵抗不肯投降,還活着的,我亦如你所言,將他們綁了回來。”
“只是……”
秦繼勳的神情凝重許多,“楊天哲說,蘇契勒帳下大將石摩奴領着數萬精兵已近汝山,若非如此,楊天哲今日也不會如此及時地出現在蘇契勒後方。”
秦繼勳雖一早遣人去汝山給楊天哲送信,請他一同圍困蘇契勒,但有蘇契勒事先放出的消息在先,楊天哲未必會全信,他之所以能如此迅速地領着起義軍趕過來,是因後方丹丘大軍逼近,他不能後退,只能往前。
“南延部落的人一向如此,即便你能將蘇契勒活捉,來日石摩奴兵臨城下,他一樣寧死也不願自己成爲雍州軍威脅石摩奴的籌碼。”
徐鶴雪若在兩軍交戰時將蘇契勒帶走,扎赫等人一定會拼了命地來追趕他,他便不能帶着倪素順利衝出重圍。
但那時,徐鶴雪也已料到如今這個結果,蘇契勒的態度便是石摩奴的態度,石摩奴作爲蘇契勒的擁護者,又是南延部落出來的大將,蘇契勒一旦落入雍州軍的手裏,石摩奴心中便會明白蘇契勒的選擇。
烏絡王庭以能力爲先,蘇契勒此番遭逢大劫,即便是活着回到王庭,他亦不能在自己的父兄面前擡起頭。
“可按照我們之前的計劃,今日本該暫留蘇契勒的性命,這樣沈知州的奏疏才有足夠的時間送到雲京,後方的援軍也能及時趕到。”
秦繼勳刀鋒嵌入塵土,他一手撐在刀柄上,火光照得刃光凜冽。
徐鶴雪半垂的眸子毫無神采,他依舊面無表情,只一手扶在膝上,“秦將軍,後悔嗎?”
“十幾年來,我心中覺得後悔的事很多,但唯獨今日這件,我絕不後悔。”
秦繼勳才經歷了一場戰場上的廝殺,他並無疲態,反倒精神奕奕,整個人如同一柄生鏽的刀,今日見了血,才褪去鏽跡,顯露森然的鋒芒。
蘇契勒進犯雍州之心昭然若揭,秦繼勳之所以破釜沉舟,借宋嵩的死圍困蘇契勒,也不過是想佔得一分先機,使朝廷放棄偏安的打算,更是想令後方調遣援軍的時間充裕一些。
但眼下蘇契勒已死,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那些俘虜,秦將軍不妨好好審一審,你從未與石摩奴交過手,撬開他們的嘴,你或許也能知道一些有用的東西。”
徐鶴雪輕擡下頜,“還有楊天哲,他在王庭雖爲末官,卻也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
雍州軍一旦與石摩奴手底下的居涵關守軍開戰,那麼大齊與丹丘十幾年來的表面平和,就將徹底被擊碎。
雍州不可避免,將要面臨一場惡戰。
“倪公子不是要見楊天哲麼?”
秦繼勳點點頭,“待他們安置好,我便讓你二人一見。”
秦繼勳沒有多待,喚來一名醫工匆匆包紮了傷處,便又起身去忙戰後的軍務,徐鶴雪被青穹扶入帳中,其中的燈燭已燒沒了大半,他的視線很模糊。
“倪姑娘,你醒了?”
只聽得青穹忽然一聲,徐鶴雪立時偏頭朝竹牀那面看去,只見一道不甚明晰的影子,他聽見她“嗯”了一聲,嗓音乾啞:“青穹,麻煩你將燭臺上的殘蠟換了,再拿火折給我。”
“好。”
青穹將徐鶴雪扶到牀沿坐着,便邁着遲緩的步伐回頭去找新的蠟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