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89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710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雲京書肆。”

    徐鶴雪言語簡短。

    “它的歸宿,也只有書肆了,”沈同川自嘲一笑,“卻是難爲公子將它找出,還爲我作注。”

    “沈知州愛馬,亦懂養馬,此文章更於馬政有益。”

    沈同川笑了一聲,搖頭,“我是個知州,哪裏能管得了馬政,倒是公子你,文章寫得好啊,比之我當年的《戰馬論》,你的文章更爲鞭辟入裏,且璧坐璣馳,不蔓不枝,如此大才,我還真有心舉薦你入朝啊……”

    徐鶴雪半垂眼簾,“多謝沈知州好意,我面容有損,且病入膏肓,已斷絕入朝爲官之念。”

    沈同川聞言,眼底浮出一絲詫色,他復而再將面前這個年輕人打量一番,半晌才出聲:“可惜。”

    沈同川心中有些異樣,他總覺得此人的眉眼有一分熟悉,但他卻抓不住那種怪異的感覺,乾脆收斂心緒,朝徐鶴雪拱手:“單看公子文章,便知公子與我頗多相合之處,咱們也算是在文墨裏相識的人,若得空,來我府中,我必有好茶相待。”

    “秦將軍,魏統領,”

    沈同川又轉向秦魏二人,“告辭。”

    雍州日頭最盛之時已然過去,倪素與徐鶴雪共騎一匹馬,慢慢地走在山道上,秦繼勳留在魏家軍軍營中安撫義弟魏德昌,命段嶸帶着人跟着徐鶴雪與倪素先行回營。

    “想不到,昨夜你讓範叔送信去知州府,今日沈知州便真的將那位宋監軍架在火上烤……”倪素仰頭望向他的下頜,不可思議,“就因爲一篇《戰馬論》?”

    “沈同川愛馬,少時我隨老師去孟府拜訪,也曾見過他贈給恩師孟相公的駿馬圖,他寫的那篇《戰馬論》看似是在讚頌與邊關志士相依爲命的戰馬,實則是在諷刺積弊的馬政。”

    徐鶴雪當時還未離開雲京,沈同川的《戰馬論》一出,褒貶不一,最關鍵的,是令本就得罪了宗室與高官的孟雲獻又陷於新一輪的風波說,有人說,孟雲獻藉着新政,又要干涉朝廷的馬政,更使得孟雲獻與張敬在朝中的處境艱難。

    沈同川不能在馬政上施展自己的抱負,而《戰馬論》幾經沉浮,最終亦無人問津。

    “大齊土地兼併之風不衰,使富者連田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而本該用來養馬的草場亦多作耕田與養羊之用,豢養馬匹的官員用心不專,部分官員私自賣馬,使得大齊雖有馬匹而能用於作戰的軍馬戰馬極少,只能向西域番邦採買,但這到底是杯水車薪。”

    “我曾不止一次與胡人的騎兵交過手,苦於大齊的軍馬良莠不齊,我便親自下令開闢草場養馬,養了一支精銳騎兵,”

    徐鶴雪說着,不由側過臉,長風吹來,拂動他的衣袂與長巾,他一雙眼底映着遠處連綿的山廓,“就在居涵關。”

    倪素也不由隨着他的視線望去。

    如今的居涵關,已經落入丹丘胡人之手,而他作爲玉節將軍時用心培養的騎兵,也早就不復存在了。

    “我曾也聽人說,官家宴飲一回,就要三百多頭羊,一年下來,宮中大約要用掉四十多萬頭羊……”

    倪素望着他,說,“我那時還以爲是謠傳。”

    “宮中用度一向如此,百姓對羊的需求同樣巨大,所以馬政不興,而‘以步制騎’,可步兵終究不比騎兵,”徐鶴雪神情沉靜,“苟安者不過以此逃避現實而已。”

    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

    沈同川空有養馬之術卻難以施展,若宋嵩不在,則孟雲獻便有機會讓自己的人插手雍州事,如此一來,沈同川或可在雍州開闢草場,蓄養戰馬。

    風似乎變得很輕,塵沙也少了許多,日光底下,倪素被徐鶴雪護在懷中,他身上的冷意卻正好緩解了盛夏的熾熱。

    “徐子凌。”

    她忽然喚。

    “嗯?”

    徐鶴雪垂眼看她,也許是在魏家軍的軍營裏與宋嵩對峙的時候曬得有點久,她的臉頰有些泛紅。

    “你以前是如何騎馬的?我們一會兒再回去吧?”

    她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卻將自己的長巾摘下,一張蒼白的面容顯露出來,神清骨秀,他才將長巾裹上她的臉,便被她握住手腕:“你給我做什麼?段校尉他們還在後面……”

    “你的臉曬紅了。”

    徐鶴雪替她整理好長巾,他沒有多少血色的脣輕啓,“不必擔心,他們追不上你我。”

    倪素還沒反應過來,他的手一握繮繩,只聽馬兒嘶鳴一聲,揚蹄踏塵,幾乎飛馳。

    “倪公子!”

    段嶸等人慢慢悠悠的在後面,不防那對年輕男女忽然策馬疾奔,他着急忙慌地拉拽繮繩,“你們要去哪兒啊?”

    風聲漸急,倪素隱約聽見段嶸的聲音,她沒有回頭,手卻抓緊了徐鶴雪的衣袖。

    漸漸的,段嶸的聲音都聽不見了。

    日光明朗清澈,靛藍的衣袂輕揚,倪素仰望他,“好厲害啊小進士將軍。”

    徐鶴雪眼睫微動,低首時她面上的長巾脫落,隨風而飛,他立時伸出一手去抓,卻正逢她的手同時伸出。

    手指相觸,長巾飛揚。

    四目相視間,倪素朝他彎起眼睛。

    積弊的政令,宗室的貪心,權力的傾軋,是一些人的沉淪,同樣也是一些人的抗爭,大齊的千瘡百孔非只因爲一人,一君才至於此,是利益與利益的鬥爭,利益與利益的結合。

    他亦因此而死。

    “你在幽都百年,歸來之時,大齊還是這樣的大齊,你心中,就不失望嗎?”倪素忽然問他。

    徐鶴雪將長巾重新遮住她的臉:

    “我仍願寄希望於世間敢爲人抱薪者,雖我死,而有後來者,不爲君父,不爲趙氏,只爲天下生民,不讓國土,不失鄉關。”

    第77章 破陣子(四)

    敢爲世人抱薪者, 雖我死,而有後來者。

    倪素心中難免爲此震盪,凌遲之刑, 污名之辱,生前死後的種種苦難, 從未使他自棄,亦從未令他對這個污濁世道失去所期。

    本心之明,皎如白日。

    雖刑罰加身而不毀其志。

    風聲呼呼, 倪素遙望平原盡處連綿隱約的山廓,“你身上還痛不痛?”

    “我已經好受很多。”

    倪素看着他握着繮繩的那隻手, 漂亮的筋骨, 修長的指節, “可是, 你很快就又會難受了。”

    兩人之間一時靜默,唯有馬蹄踩踏揚塵之聲不絕於耳。

    宋嵩已經入甕,這意味着徐鶴雪很快就要依計入蘇契勒的軍營之中, 於衆目睽睽之下,刺殺宋嵩。

    他不會讓她跟着去。

    “我沒事。”

    徐鶴雪的面龐在日光底下依舊透着冷感,他那雙眼睛盯着她的後腦, 情緒微不可見, “你爲我點燈,我就會回到你身邊。”

    “可是,”

    倪素迎着日光仰望天穹,金燦燦的光線幾乎令她不能視物, “我很不明白, 爲什麼你要受這樣的約束,無論生前死後, 你明明什麼也沒有做錯,你甚至從來沒有沾過無辜人的血,我不知道,爲什麼你回來的代價,要這麼重,這麼難。”

    徐鶴雪的視線悄無聲息地追隨她飛揚的長巾,“幽都生魂萬千,並非是所有的鬼魅都能有機會重返陽世,彌補遺憾,我既有幸遇你招魂,便理應承受幽都的約束。”

    倪素抿脣不說話。

    徐鶴雪一拽繮繩,馬兒引頸長嘶,停了下來,風沙很輕,而前方荻花蓊鬱,湖水如鏡,映照一片日光。

    “倪素?”

    他輕聲喚。

    “嗯?”

    “怎麼不說話?”

    “在想我該說什麼。”

    “那你想到了嗎?”

    倪素搖頭,“我好像無論說什麼都是詞不達意,可我又覺得,我應該對你說些話,不是出於生者對死者的憐憫或同情,你好像也並不需要這些。”

    她心中敬佩這個人。

    敬他皎如白日的心,敬他堅韌的骨,文人最美好的清正雋永與武將最難得的堅毅果敢都相融於他一身。

    “爲世人抱薪者亦不該被世人辜負,”

    她望着他,“無論是你,還是受困於幽都寶塔的三萬英魂,我都想讓天下人知道真相,無論是作爲與你相識的我,還是作爲一個齊人,我都不想你和他們的名字,爛在史書裏。”

    風煙瀰漫,瑪瑙湖上波光粼粼。

    段嶸跟丟了徐鶴雪與倪素,灰頭土臉地帶着人回到營中,心中正焦灼不安,豈料不過兩盞茶的功夫,營門便有人來報說他們二人回來了。

    段嶸趕緊跑出去,只見那用長巾遮住面容的年輕公子正將那位倪小娘子扶下馬,範江父子兩個湊上去正與他們說話。

    段嶸沒上前去,卻暗自鬆了一口氣。

    黃昏之際,秦繼勳從魏家軍軍營中一回來便入了徐鶴雪的營帳,徐鶴雪扶着桌案坐下,一面將範江倒來的茶水遞給身旁的倪素,一面與秦繼勳道:“秦將軍,宋嵩何時去見蘇契勒?”

    秦繼勳說道,“德昌兩次出兵汝山不成,蘇契勒如今已經惱羞成怒,以爲宋嵩在戲耍於他,宋嵩若再拖延,那麼傷及兩國邦交的便是他了,我看他是拖延不得,大抵明日,就會有動作了。”

    荻花露水煎的茶有種淡淡的草木芳香,倪素才抿了一口,聽見秦繼勳這話,她便立時擡頭。

    “倪公子,若無你相助,只怕沈同川他今日也不會出手,”秦繼勳雖看不見他的臉,卻也能瞧出他的幾分蒼白病態,“我實在不該讓你去蘇契勒軍中行刺殺之事,若宋嵩明日真的要去見蘇契勒,那麼爲表誠意,他帶的人也不會太多,你若在蘇契勒軍中殺宋嵩,屆時又該如何脫身?”

    徐鶴雪卻問,“秦將軍可是已下定決心,要困死蘇契勒?”

    秦繼勳毫不猶豫,“是,我方纔收到消息,居涵關的丹丘守軍朝雍州方向來了,他們應該是接到蘇契勒的命令,無論是楊天哲的起義軍,還是我雍州,蘇契勒應該都不會放過。”

    既然如此,何不先殺蘇契勒?

    反正大戰已不可避免,也好教朝中那些紙醉金迷的苟安之輩清醒清醒。

    “一旦蘇契勒後撤,與居涵關的丹丘守軍形成合圍之勢,那麼楊天哲和他的起義軍,便是甕中之鱉,”徐鶴雪立時釐清形勢,隨即對秦繼勳說道,“我殺宋嵩,是我請秦將軍信我的條件,此事應由我來做,但我也想請秦將軍暫時保住楊天哲。”

    “倪公子與楊天哲難道是舊識?”

    秦繼勳疑道。

    “不是。”

    徐鶴雪搖頭,“只是我心中有惑,唯有此人能解。”

    秦繼勳本想細問,但又覺得此舉似乎有些冒犯,他不知道一個罪臣之子,究竟能解眼前這個年輕人的什麼疑惑。

    “無論他是出於何種目的,至少他帶着的那些老弱婦孺我秦繼勳本該護佑,我可以答應倪公子暫保楊天哲,但……前提是,倪公子你必須安然無恙地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