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84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2859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風沙吹拂徐鶴雪霜白的衣袂,他手中長劍寒光粼粼:“只要他死在蘇契勒的軍營,你便有文章可做。”
秦繼勳心中一震,“你……”
徐鶴雪輕描淡寫:
“我來殺。”
四下寂然,鐵盆中火苗如簇,張揚亂舞,突兀的一聲噴嚏倏爾打破靜謐,徐鶴雪眼前漆黑,卻聽見身邊的姑娘輕輕地吸了吸鼻子,他立時將她往自己身側帶了帶,爲她擋去一些風沙。
“很冷嗎?”
他低聲。
“也沒有。”
倪素搖頭。
徐鶴雪沒聽見秦繼勳的聲音,便擡首:“秦將軍?”
“你去,令方纔來軍中的那名魏家軍的兵士追上魏統領,告訴他,”秦繼勳凝視着面前這一對相扶的年輕男女,“我讓他回來。”
“是!”
段嶸精神一振,立即轉身。
“如今,我已違抗宋監軍,無退路可走,那些女子我會釋放回城,但你身邊這個,”
秦繼勳盯住倪素,“我卻暫不能放。”
“我會和他共進退。”
倪素抓着徐鶴雪的手臂,迎向秦繼勳的視線。
秦繼勳一怔,“怎麼?你一介女流,還敢隨他去蘇契勒的軍中?”
“爲何不敢?我知道將軍心有顧慮,將身家性命交託於我們這兩個陌生人手中已十分冒險,但您敢,我亦敬您是一位好將軍,若我們真的別有用心,今日不會擅闖此地,還請將軍信他……”
倪素望向身側的這個人,他半垂着眼簾,在安靜地聽她說話,爲她遮擋風沙,她繼續說道:“山河破碎,生民受難,是他一生的遺憾,爲此,他迢迢萬程,亦不能圓,可倘若能圓,他——雖死而生。”
雖身死,而若生。
第73章 蘇幕遮(六)
軍營之中沒有女人的衣裳, 倪素只得換了一件乾淨嶄新的男人衣袍,又在外面裹了一件披風,掀開帳簾, 她最先望見坐在火堆旁的那道身影。
他亦換了一身硃紅色的衣袍,與其他兵士甲冑底下的衣裳別無二致, 手中捧了一隻瓷碗,安靜而端正地坐着。
倪素才朝他走近,他便似乎已經分辨出她的步履聲, 轉過臉來。
她走來他的身邊,黯淡無神的眸子閃過她的身影, 她的一舉一動, 他都靜默地在聽。
“還冷不冷?”
察覺到她坐在身邊, 徐鶴雪出聲。
“好多了。”
倪素伸手靠近火堆, 卻見他擡起手,循着她的方向,將瓷碗遞來, 她低眼,看見碗中熬得雪白的魚湯,熱霧微拂, 香氣撲鼻。
倪素接過來, 湯匙輕碰碗壁,她喝了一口, 擡頭看他,“你喝了嗎?”
“嗯。”
徐鶴雪頷首。
兩人還沒說幾句話, 倪素聽見一陣步履聲, 她朝另一邊望去,只見秦繼勳與他的親兵段嶸走了過來。
“秦將軍。”
倪素要起身, 卻見秦繼勳伸手往下壓了壓,她便又坐了回去。
“二位見諒,軍營裏也沒有更好的衣裳,今夜你們就先將就一下。”秦繼勳在徐鶴雪的另一邊坐下,段嶸就站在他身後。
“不礙事。”
徐鶴雪言語簡短。
秦繼勳看着他,“還不知公子名姓?”
徐鶴雪仍舊裹着長巾,令人看不清他的神情,他啓脣,“倪。”
倪素喝魚湯的動作一頓,火堆中噼啪的火星子迸濺幾聲,她偏過頭,他的臉被長巾遮掩,濃密的眼睫輕垂,迎着這片火光,他的眼瞼底下有一片極淡的影子。
“原來是倪公子,那這位小娘子呢?”
秦繼勳又將視線挪向倪素。
倪素捏着湯匙,輕聲道:“小女倪素。”
秦繼勳聞言一怔,轉頭與身後的段嶸對視一眼。
竟都姓倪?
段嶸好奇地問道,“二位莫不是兄妹?”
“不是。”
倪素出聲,見段嶸與秦繼勳的視線都落來她身上,她抿了一下脣,說,“只是巧合。”
“原來如此。”
秦繼勳點點頭,他又不由審視起徐鶴雪,“恕我冒昧,不知公子因何一直遮掩面容?”
“幼年時曾遇見一場大火,”徐鶴雪語氣冷淡無波,“面容有疾不得治,亦因此,我仕途不順,報國無門。”
他當年在雍州時,秦繼勳正在苗太尉的護寧軍中,並不在此地,因而秦繼勳也從未見過他,他也並不擔心秦繼勳會將他認出。
“我有一個表叔,也是生得貌醜,明明學問極好,可年近四十,亦未被錄用。”段嶸聽見他這番話,心下立時有了些感觸,“要我說,做官如何還要看這張臉皮?只要學問好,有本事,不就行了麼?”
他嘴快,說罷見秦繼勳在瞥他,他才發覺自己失言,不由訕訕,“對不住啊倪公子,我不是說你天生貌醜……”
越說越亂,段嶸索性閉嘴。
“即使仕途不順,公子亦不願碌碌一生,故而才來雍州,以全報國之志,雖死而生……”
秦繼勳並不知倪素口中的“雖死而生”其實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他只以爲這是眼前這個年輕人的決心與志向。
他沉吟片刻,“既如此,不若倪公子便做我的幕僚,如何?”
徐鶴雪聞言,眼睫輕擡,他依舊看不見任何事物。
“榮幸之至。”
“好,”
秦繼勳一拍大腿,“既如此,那麼我有話也就直說了,勸說沈同川的事,我想還是我親自去,唯有我與他面對面的化解從前的不愉快,他才會信我。”
“可沈知州記仇得很……心眼可小了。”段嶸在後面小聲嘟囔。
“我從前不清楚雲京官場上的事,也不知道他是孟相公的門生,但孟相公我卻是知道的,我想,他大抵也不是孟相公隨意收的門生,他若真知大義,我即便是學廉頗負荊請罪也使得。”
國事當頭,秦繼勳什麼都能放得下,甚至是所謂的臉面。
“秦將軍只需與他說清楚,宋嵩在雍州監軍時,孟相公還未回朝,但若宋嵩不在,孟相公便將有安插自己人的機會,而他沈同川亦不會再處處受人掣肘。”
徐鶴雪當年還在京時,與沈同川有過幾面之緣,如今秦繼勳願意親自前去,倒也免了他一些麻煩。
“我知道了,二位好好休息。”
秦繼勳說罷,起身大步朝自己的軍帳走去。
“二位若有什麼需要,只管找我就是。”段嶸匆匆與他們說了句話,便忙跟了上去。
倪素手中的瓷碗已經空了,她將其放到一旁,燃燒的火堆烤得臉有些燙,她往後挪了一下,冗長的寂靜中,她偷偷地看向徐鶴雪。
“困了嗎?”
徐鶴雪忽然開口。
倪素想搖頭,又忽然意識到他看不見,她立即說:“不困。”
“你……”
緊接着,她又忍不住問,“爲什麼要說你姓……倪?”
徐鶴雪聞聲,他稍稍側臉,一雙眼睛垂着,卻循着她的方向,問:“可以嗎?”
“……可以。”
倪素低聲迴應。
可是天底下的姓氏那麼多,他明明可以隨意說出一個姓氏,卻偏偏脫口而出一個“倪”字。
驀地,
倪素忽然想起他曾說過的那句——我依附於你。
她的手倏爾攥住袖子邊。
徐鶴雪已經死了,依附着她的這道殘魂,將自己在人前歸於她的姓氏之下。
“那就好。”
長巾遮掩了徐鶴雪的面容,但他的那雙眼睛卻有了輕微的弧度。
倪素看着他,忽而從一旁拾撿起一塊乾柴來,拋入火堆的剎那,激起火星萬千,點映他的眼瞳。
他神光暗淡的眼,一剎清亮剔透。
火焰張揚亂舞,徐鶴雪猝不及防地看清她的臉,他眼底的迷茫未褪,卻聽她忽然說:“你很高興,對不對?”
她覺得自己已經能夠從他不多的情緒裏發現他的變化,他這樣一個渾身都浸透雪意的人,處處透着嚴冬的凋敝,然而,他今日卻有了一些細微的,生動的情緒。
端着一碗魚湯一個人坐在這兒的時候,他會伸出一隻手試圖感受火堆的溫度,聽見她說“可以”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彎。
他在月輝之下,周身浮動的瑩塵似乎都顯露了一分無聲的雀躍。
徐鶴雪稍稍有些發怔,但片刻,他“嗯”了一聲。
“爲什麼?”
倪素追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