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82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512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秦繼勳站起身,朝他作揖。
魏德昌臉色有點不好,但也還是朝他彎身行禮。
“我若不來,你們二人是否便要與那楊天哲爲伍,傷及兩國邦交?”宋嵩負手來到他們身前。
魏德昌忍不住道,“宋監軍,蘇契勒欺人太甚!若能……”
“若能什麼?”
宋嵩手指敲着桌案,“魏統領,蘇契勒是烏絡王庭的小王子,她母親是王庭的王后,南延部落的公主!誰不知南延部落有他們丹丘最精銳的騎兵!且不論那楊天哲到底存的是什麼心思,蘇契勒一旦死在雍州,便無異於是我大齊撕毀盟約,向丹丘宣戰!可眼下的時局你們又不是不知道,近年各地總有起義軍鬧事,朝廷忙着平叛,你們卻在這裏伺機掀起更大的戰火!”
“先平內寇,再御外侮!否則朝廷如何兩頭兼顧?”
宋嵩見秦繼勳一直不說話,便緩和了些神色,捋了捋鬍鬚,道,“兩位在雍州駐守多年,自身的功績自不必說,可千萬不要昏了頭,若行差踏錯,牽連的,便不只是二位,還有你們雍州二姓的族人。”
“既能化解阿多冗之死,你們又在猶豫什麼?傳我令,應蘇契勒王子請求,共抗叛徒楊天哲!”
宋嵩一錘定音。
魏德昌雙手蜷握,不由看向身邊的義兄,但秦繼勳亦無太多反應,也不作聲,只是朝宋嵩稍稍低首。
監軍之權,大到足以左右軍令,即便是秦繼勳也不得不聽從。
當日被秦魏二人攔下的錢帛與女人到底還是被宋嵩下令送出城,彼時倪素正在那位被宋嵩的親兵打掉孩子的年輕婦人家中爲她開新的藥方子。
“砰”的一聲,身穿甲冑的兵士破門而入。
筆尖的墨汁滴落在紙上,洇溼了字痕,倪素擡起頭,日光照在他們的盔甲上泛着森冷的顏色。
“做什麼?你們做什麼!”年輕的郎君看他們進來便去拉拽牀上的妻子,連忙幾步上前。
“我等也是奉命行事,誰讓名冊上勾了你們家呢?你還沒服過徭役,按道理,也該你家中出力了!”
一名兵士將他擋開,隨即令人要將那年輕婦人綁起來。
婦人哭叫着卻掙脫不開他們的手,倪素上前擋在她身前,“敢問軍爺,秦將軍此前不是已經決定不送錢帛與女人給胡人王子了麼?”
她裹着面紗,兵士們並不能將她的臉看得清楚,其中一人隱隱不耐:“咱們如今要以大局爲重,宋監軍已經下令,與蘇契勒王子共抗起義軍首領楊天哲,你這女子,若再囉嗦,咱們便將你一塊兒綁了!”
“不是還差着人麼?”
有人冷不丁添了一句。
一時間,屋中所有的目光都聚在倪素身上。
日光熾盛,烤得人頭皮發燙,倪素與那年輕婦人都被困縛了雙手,被一羣兵士押着往城外去。
“對不起倪小娘子,若不是我郎君今日找你來爲我看診,你也不會……”婦人話說一半,又哭泣不止。
“這怎麼能怪你。”
倪素神情冷靜,她一邊朝前走,一邊注意着自己腰側的藥簍裏,那團瑩白毛絨的光。
雍州城外正在修壕溝,以備不時之需,範江亦是被徵用的民夫之一,他在壕溝裏忙,冷不丁地一擡頭,竟見倪素被兵士押着從城門內出來。
她裹的面紗,穿的衣裙,他不會錯認。
何況,她腰間還有個藥簍。
“倪姑娘!”
範江連滾帶爬地從壕溝上去,還沒靠近倪素便被一名兵士一腳踹進了壕溝。
倪素看見他後背着地,摔得滿身是泥,疼得在壕溝中直不起身,她上前幾步,怒視其人:“你做什麼!”
那兵士回頭迎上這樣一雙眼睛,他先是一愣,隨即惡聲:“你又想做什麼?”
“倪姑娘,你怎麼會……”
範江在壕溝底下痛得滿頭是汗。
但倪素來不及迴應他的話,便被兵士們強硬地押走,範江還在身後連聲喚她,倪素回過頭,面紗被風沙吹開了些,她看見範江趴在壕溝邊上急紅了眼眶。
幾十名齊女,九箱錢帛,被宋嵩的親兵護送着往胡楊林對面去。
秦繼勳在軍帳內聽着底下人的稟報,他雙手按在膝上,沉吟良久,閉了閉眼睛,“隨他去吧。”
黃昏之際,綺麗的霞光鋪滿天際,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已經過去,到了此時已有發冷,衣着單薄的女子個個瑟縮着身體,邁着沉重的步履被兵士們用麻繩牽着往前走。
倪素看到了瑪瑙湖,流霞映於水波,猶如一塊剔透的瑪瑙,湖邊長着一片蓊鬱的荻花叢,靠近它,似乎連風都溼潤了一些。
“快些走!”
前面領頭的校尉惡聲惡氣,兵士猛地一拽繩索,便令綁在一根繩上的女子們一個踉蹌,幾名女子摔倒在地,倪素也被牽連着腳踝一扭,摔了下去。
領頭的校尉罵了一聲,踩着軍靴快步走到她們幾人面前來,“快起來!不許耽誤時辰!”
倪素的腳踝疼得厲害,起身很慢,那校尉擰着眉,手中的刀柄立時要抵上她的後背,藥簍中的瑩光流散而出,尖銳的瑩塵散開,刺入他的指骨。
校尉吃痛,手指一下鬆懈,刀落了地,他定睛看自己的手,並無任何傷口,卻不知爲何疼得劇烈。
“劉校尉,那兒有個人!”
一名兵士指向不遠處的山丘。
劉校尉立時循着兵士所指的方向看去,一道白衣身影持劍而立,而寒風凜冽,正是從他所在的方向吹來,捲起塵沙,令人雙目刺疼。
劉校尉立即大聲吼道:“何人在那兒!意欲何爲!”
那人一言不發,卻忽然借力一躍,施展輕功朝他們而來。
劉校尉與隨行的兵士們立即抽刀迎上去,風沙飛揚,刀劍相接之聲綿密如雨,而倪素則趁機從衣衫裏襯的暗袋裏摸出一柄極小的匕首,割開綁住自己手腕的繩子,又立即解開身邊女子的束縛,低聲囑咐她們:“你們都是雍州人,應該知道這城外哪裏可以暫時藏身,快走!”
一名女子割繩索的動作太大,驚動了守在押送錢帛的馬車旁的兵士,那兵士一個回頭,見她們要逃,便立時領了幾人提刀朝她們過來。
揚起的刀刃閃爍着淺金的霞光,女子們立時驚呼逃竄,倪素勉強站起身,但腳踝的疼痛令她使不上力,眼看一名兵士朝她跑來,那柄刀刃一揮。
凜光一閃。
倪素被晃了眼睛,她聽見刃入血肉的悶聲,一下睜開眼睛,只見面前的兵士胸膛被利劍穿透,重重地倒了下去。
曠野之間,幾無人聲。
那些女子已不知所蹤,而押送她們的兵士與那名校尉都已成了地上的死屍。
點滴瑩塵在瀰漫的霞光裏浮動,慢慢地融入徐鶴雪的身體,他雪白的衣衫沾了些斑駁的血跡,俯身從死屍身上抽回劍刃。
劍刃破碎成光,落入他的衣袖轉瞬消失。
“徐子凌!”
倪素見他幾乎要脫力,便也顧不得腳踝的疼,匆匆挪到他的身邊,扶住他。
雍州城門緊閉,範江與青穹接來的露水並不夠用,這便導致徐鶴雪受損的魂體修復得極慢。
“你的腳,受傷了?”
她身上有種桂花的香味,是她偶爾會用的刨花水的味道,徐鶴雪從她懷中撐着坐直身體,視線落在她的右腳,他虛弱到幾乎只剩氣音。
“只是扭到了……”
倪素雙手撐在裙邊才說了一句話,卻見他將她的右腿放到自己的膝上,隔着羅襪,他手指的冷並不清晰,但他的觸碰卻令她渾身僵硬。
“是不是很怕?”
他的手指在她的腳踝處來回,倪素幾乎整顆心都在隨着他的手指而跳動,她搖頭:“我知道你在。”
幾乎是話音才落,他的手倏爾用力,只聽骨骼一聲響,倪素痛叫了一聲,滿眶憋出淚。
她以一雙淚眼望他。
他身上的瑩塵又在亂飛,大片的霞光鋪滿他身後,而他幾乎難以支撐,身形淡薄如霧。
倪素擦了一把臉,立即將他扶着站起身,一瘸一拐地帶着他往那片金光燦燦的瑪瑙湖畔去。
“倪素,你不疼嗎?”
他的聲音越發低啞。
“不疼。”
倪素將他的手臂環到自己身上,“現在雖是黃昏,荻花叢也不會有露水,但每日荻花上滴落的露水肯定也都落在了瑪瑙湖裏,多少會有一點作用的,對不對?”
徐鶴雪垂着眼簾,看見她仰着臉,似乎正期盼着他給一個肯定的回答,他“嗯”了一聲,嗓音沙沙的,“對。”
“我們那麼久都不出來,這正是我們的機會。”
她露出笑容,努力地扶着他往前。
明明是險些落入虎口的劫難,卻被她用“機會”二字揭過,徐鶴雪神思混沌,瑩塵又在他周身散亂。
“徐子凌,你能不能堅持住?”
她輕喘的聲音落來他耳畔,帶了難掩的幾分焦急。
“我不會有事,即便化爲本體,也依舊在你身邊。”
所以你不要怕,沒有人可以從我手中擄走你,傷害你。
他嗓音更輕。
“可是,”
風聲呼呼,塵沙嗆得倪素咳嗽了好幾聲,磨得嗓子生疼,“我想聽你說話,你變回去,就不會與我說話,也不會……”
倪素的話音因腳下的踉蹌戛然而止,她看不清荻花叢底下,這麼一絆,毫無預兆地便與徐鶴雪一同栽進了湖水之中。
鏡面一般的湖面被擊破,水聲激盪,波紋鋪陳。
徐鶴雪及時將倪素從水波裏撈出,她猛烈地咳嗽,又打了一個大大的噴嚏,兩人立在淺水中,衣衫都被湖水浸溼,滴滴答答的水聲不斷。
徐鶴雪冰冷的手指抹開她前額溼潤的亂髮,而她擡起頭,看着眼前這個人,水珠從他高挺的鼻端滴落,線條流暢的下頜處水珠晶瑩。
溼潤的髮髻更加烏濃,而他面龐蒼白透着冷感,周身的瑩塵點滴閃動,幾乎令人移不開眼。
倪素倏爾想起青穹的話。
他是一顆星星。
“也不會什麼?”
他顏色淡薄的脣輕啓。
“也不會給我做飯吃。”
倪素的聲音變得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