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77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422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倪姑娘!”

    青穹見她一步步走近他們,便想去攔,卻被父親緊緊地抱着。

    倪素牽馬往前,而人羣後退。

    他們手中握着東西,卻不知該不該像對待那對範家父子似的,用棍棒招呼眼前這個女子。

    她往前一步,他們後退一步。

    倪素眼瞼浸淚,琉璃燈在馬兒身上晃動,幾乎與天邊燒紅的流霞織成一色,她將隨身的匕首取出,人羣裏有人罵她“瘋子”。

    被大人牽着的小孩兒朝她扔出石子,隨即便有人來奪她手中的斷槍。

    墓碑底下沒有徐鶴雪的屍骨,他們當這柄斷槍是他,要他風吹日曬,要他永遠殘損。

    青穹與範江見她被人羣包裹,便立即上前來幫她,倪素被推倒在地,她雙掌擦破,卻仍死死地抓住斷槍。

    陡然天暗,

    流霞盡失,風聲拂來,細碎的雪粒落在倪素的臉頰。

    人們只覺濃霧重重,他們面上的憤怒逐漸被驚恐取代,他們看不見漂浮的瑩塵尖銳,只感覺有什麼刺破了他們的手。

    鑽心的疼迫使與倪素爭搶斷槍的人雙手鬆懈,他們慌張地後退,棍子落了一地,誰也不敢再打範江與青穹父子。

    幾乎是連滾帶爬,他們跑得飛快。

    崖上凜風不止,青穹與範江相扶着坐起身,卻見濃霧散去,一道霜白的身影不知何時已背對着他們立在那個女子的面前。

    他俯身,握住她的手。

    積雪包裹的觸感令倪素一震,細雪如鹽,只在這片天地裏紛飛,他的臉蒼白無暇,一雙清冷的眼似乎有些看不清她。

    琉璃燈在馬背上,那道光離他有些距離,他的眼睛只能看見她模糊的輪廓。

    他啓脣欲喚,卻聽她在哭。

    他一怔,隨即伸手試探往前,扣住她的雙肩將她抱着坐起來,卻不防她的腦袋一下抵到他的懷裏。

    徐鶴雪脊背一僵,垂下眼簾。

    她的眼淚浸溼他的衣襟,他能感覺得到,他擡手想要觸碰她的臉頰,卻又在半空停滯,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鬢髮。

    “他們傷到你了?”

    他看不清,無法判斷她到底有沒有受傷。

    “不是,不是……”

    倪素哽咽難止,她還抱着斷槍,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他的衣袍,失聲痛哭。

    他已經死了。

    可是倪素知道,

    這個陽世給他的刑罰,卻依舊沒有結束。

    第67章 永遇樂(六)

    她在爲他而哭。

    淺薄的一層風沙拂面, 徐鶴雪在心中確定,卻沉默不語,只是俯身將她抱起來, 循着那道模糊的光,一步步走近。

    青穹與範江父子看着他將倪素抱到馬背上, 隨後身化流霧,又轉瞬在她身後凝聚成形,他蒼白的指骨握住繮繩, 輕撫馬兒的鬃毛,它便吐息一聲, 乖乖地往前走。

    那是玉節將軍。

    是他們父子身後那道殘碑之上的名字。

    徐鶴雪將倪素散開的紗巾重新裹住她的臉, “雍州風沙大, 再哭, 你的臉會很疼。”

    倪素的心緒依舊難以平復,她一手攬着斷槍,一手抓着他的衣袖, 她的睫毛都是溼潤的,“我可以握你的手嗎?”

    她仰頭,以一雙淚眼望向他, 徐鶴雪血色淡薄的脣微抿, 卻說不出拒絕的話,他靜默地將她緊抓着他衣袖的手裹入掌中。

    她手心有擦傷, 徐鶴雪的力道很輕,但僅僅只是這種很輕的觸碰, 便令他倏爾正視起自己的私慾。

    其實, 他也很想念她的溫度。

    但他什麼也沒有說,如此謹慎且剋制地握着她的手, 騎馬前行。

    “我夢見你回去幽都找你的老師,然後我醒來,你就不見了。”倪素的嗓音已帶一分喑啞。

    “嗯。”

    徐鶴雪喉結輕滾,“可我,沒有見到他。”

    他原以爲攔下董耀,老師便會察覺其中端倪,只要董耀手中的假證未送到官家面前,老師便不會有事。

    可他無論如何也沒有料到,老師竟心存死志。

    天色晦暗,風沙難止,即便是夏季,雍州的夜也依舊寒冷,他的視線落在她烏黑的髮髻,禁不住與她說:“倪素,我再也見不到老師了。”

    斷頭刃落下的那日,他與老師便永無再見之機。

    “你回去,就能見得到了。”

    倪素忍着鼻尖的酸澀,仰頭之際,才發現今夜竟無星子月華。

    徐鶴雪隨着她的目光看去,卻久久不言。

    他不會回去了。

    “我不在,你爲何還要來雍州?”伴隨馬蹄輕踏,他的聲音冷得凋敝,落來她耳畔也沒有鮮活的溫度。

    “你的事還沒有結束,我知道你會回來,我想來這裏等你,爲你治傷,還有,”倪素望向遠處伏在暗青天色底下的連綿山脈,更遠處是遼闊的高原,它們都是暗沉沉的影子,“我想知道你的過去。”

    徐鶴雪眉眼沉靜,始終浸潤着死寂的冷意,但他貼着她手背的掌心卻更僵直,“我該早些告訴你,你不必到這裏來。”

    自他死後,萬般過往皆化爲塵。

    “是那夜嗎?你對我說,你很想要我的信任,”倪素望着他的下頜,“那個時候,你就很想告訴我,對不對?”

    琉璃燈輕撞馬鞍,徐鶴雪低眼迎向她的視線,默認。

    “你要說對不起?”

    倪素看他嘴脣微動,她卻率先出聲,“因爲你遇見我時,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是徐鶴雪,沒有與我說,你便是那位玉節將軍?”

    “可是,我卻很慶幸你沒有一開始便向我坦誠。”

    徐鶴雪凝視她,她卻忽然靠過來,後背抵在他的胸膛,他一動不動,如玉山孤立,衣袂被風吹得翻飛。

    “我應當謝謝你的隱瞞。”

    倪素想,若她一開始便知道他是誰,她那時一定會會後悔在大鍾寺燃起那盆火,“是因爲你的隱瞞,才讓我不能與他們一樣,在世間的流言蜚語裏審視你,褻瀆你。”

    那道殘碑立在山巔,從不爲祭奠,而是上位者在用他的死,告誡大齊的臣民,整整十六年,雍州百姓對徐鶴雪的怨憤絕非只因他們曾在十六年前因他投敵而被胡人屠戮□□,失去至親,還因爲總有人在提醒着他們,要一刻不忘叛國者的下場。

    雍州是邊城,是北境咽喉,不僅城池要固若金湯,人心更要固若金湯。

    雍州百姓對於叛國者的憎恨與唾棄,便是上位者用以堅固人心,同仇敵愾的手段。

    倪素靠在他冷若冰霜的懷中,“我是先識得你這個人,再識得你的名字,這樣,就很好。”

    夜色深邃,風沙飛揚。

    徐鶴雪無論如何刻意迴避,也始終無法迫使自己不要去聽她的每一個字,每一句話,不聽,即不沉淪。

    但他沒有做到。

    冗長的寂靜中,他心中震顫難止。

    待他回神,他啓脣正欲說些什麼,卻見她靠在他懷中,那雙眼睛已經閉上了,琉璃燈照見她眼瞼底下有一片倦怠的淺青,她還將披帛裹着的斷槍抱着。

    彷彿那是她的珍寶。

    她也持匕保護過它。

    徐鶴雪看着她的臉,一半都被面巾遮掩,那雙眼睛紅紅的,還有點腫,她的額頭擦破了一處,看着脆弱又可憐。

    倪素睡了一覺,從城外到城中,她嗅聞到烤胡餅的香,半睡半醒嘟囔了一聲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直到將她抱在懷中的人手指輕觸她的眼皮,冰涼的一下,她茫然地睜開眼睛,看見那樣一張離她很近的臉。

    秀整的骨相,剔透的雙眼。

    硃砂紅的一截衣襟嚴整潔淨,圓領的外袍泛着柔潤清霜般的光澤。

    倪素怔怔地望着他。

    “下來。”

    他先翻身下馬。

    倪素迷迷糊糊的,朝他展開雙臂。

    徐鶴雪一怔,看她片刻,他什麼也沒有說,伸手環住她纖細的腰身,將她從馬背上抱下來。

    倪素不與青穹父子住在井下,底下並不大,她是女子與他們在一處多有不便,她來到雍州時,青穹便將他們一家原先住的屋子收拾了出來。

    倪素躺在乾淨整潔的竹牀上,拽着徐鶴雪的衣袖,沒一會兒又睡了過去。

    徐鶴雪在牀沿坐,青穹與他阿爹便在角落裏往這邊望,範江就見過玉節將軍一回,還是在刑臺上,那時他髮髻散亂,一張臉教人看不清,範江也不忍看。

    他聽過玉節將軍很年輕,卻不知竟如此年輕,想來,那是與他的孩兒青穹差不多的年紀便……

    徐鶴雪倏爾轉過臉來,他還沒開口,便見範江顫顫巍巍的,拉着青穹一塊兒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徐將軍!我知道您是被冤枉的!”範江有些激動,“當年是您的副將薛懷大人將我妻子阿雙從胡人那裏救出來的,阿雙被沉井,也是您去救的她……”

    徐鶴雪其實忘了許多事,但他安靜地聽着範江絮絮叨叨地說起往事,也不打斷,似乎也有了一分印象,“我好像沒能救她。”

    “阿雙說您救了,只是她一時想不過才自個兒跳井的。”

    範江哽咽,“徐將軍,這些年咱們這兒是秦家和魏家兩位統領管的,您的墓碑是他們立的,他們怕咱們爲蠅頭小利出賣城裏的消息給胡人,這麼些年一直用您來告誡咱們,我便是想與人說您的冤屈,也沒人信……”

    胡人時不時地會來滋擾邊城,雖每回動靜不算大,但也有想往城中使力,探聽軍防的,對此,秦繼勳與魏德昌心懷十二萬分的警惕,不但在軍防上耗盡苦心,在教化雍州百姓上,亦有一番手段。

    徐鶴雪想透其中的緣由,他蒼白的面容也並無絲毫情緒起伏,只道:“你們起來,不必跪我。”

    “此事本與你們無關,不必爲我得罪他們。”

    範江被青穹攙扶着站起身來,看徐鶴雪坐在牀沿,身影忽濃忽淡,他便驚道:“徐將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