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76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754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不是開交骨的藥,是補氣血的丸藥。”倪素說罷,又言語安撫起躺在牀上,渾身汗溼的萍娘,“你放心,若此藥有礙,我與你賠命。”
她此話是對萍娘說的,亦是對簾外那對她不夠信任的老婦與坐婆說的。
萍娘痛得說不出話,淚幾乎浸滿她眼瞼,倪素觀察着萍娘衣裙底下,過了片刻,她立即喚坐婆進去。
約莫一炷香的功夫,萍娘嗓子嘶啞,渾身脫離,坐婆滿頭大汗地將她產下的死胎用布巾裹起來。
倪素鬢邊亦有細汗,她淨了手,掀簾出來,那沒出閣的姑娘看她身上沾着血腥,又想起裏面嫂子方纔的哭叫,她臉色發白,第一回 知道原來女子生產,是這樣痛苦的一件事。
“我寫個方子,還請你們一定要去抓藥爲她調理身子。”
倪素說了這話,卻見那老婦猶猶豫豫,也不接話,她便又道,“也並非是什麼珍貴的藥材,這世間女子生產都沒有容易的,您當年定然也痛過,她失了孩子,心中也難過的。”
倪素寫好了方子交給那女兒,隨即便與那坐婆一道出門。
“小娘子真是正經學過醫的啊?”
坐婆與她搭話。
“家學淵源,我自小耳濡目染。”
倪素說道。
“原來真是出身杏林之家,小娘子,你那丸藥果真好使,我還當是開交骨的,卻不知是補氣血的。”
坐婆還沒見過她這樣的小娘子,年紀輕輕,在女科上卻有些本事,待誰都禮數周全。
“今日的診金我都給您,想請您幫我一件事。”
倪素思忖片刻,停步與她說道。
“小娘子你說。”
坐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好事,她眉開眼笑。
“我猜那位王老嫗必不會捨得花錢去給兒媳抓藥,我的這些錢您留着,一半爲萍娘抓藥,交給她的小姑,一半您留着。”
坐婆沒料到她讓幫忙的事,竟是這個,她愣了一下,隔了好一會兒才點點頭,又說,“小娘子心善,可這樣的事太多了,你這樣……又怎麼幫得過來呢?”
“窮苦人家,活命總是不易的,我父親從前也常常爲鄉下的農戶們義診。”倪素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想請您與我說一說您替人接生以來,所遇過的棘手的問題,我年紀輕,其實也還沒見過多少病患,我想聽一聽,你們遇見難題時,又是如何解決的。”
“我們的土方子,小娘子也想學?”
坐婆有些不好意思。
“只要有用,便都是好方子,既爲醫者,當海納百川。”
“什麼海川?”
坐婆聽得糊塗。
倪素不由彎了彎眼睛,“我說,請您教我,我知道您是此地最好的坐婆,若您願意做我的先生,我明日便給先生送束脩。”
坐婆長在這片窮苦之地,這半輩子接生的也都是窮苦人家的孩子,雍州城中不是沒有更好的坐婆,她們給大族人家接生,亦有些地位與錢財,她哪裏比得上那些人,更從沒被人這樣正經地叫過先生,她還只聽學堂裏的孩童這樣稱呼教書的秀才。
“我哪裏算什麼先生,小娘子可萬莫說這話,”坐婆臉上露了些笑意,將倪素交給她的診金又塞回一半到她手中,“我那一半便不要了,剩下的我留着給萍娘抓藥,你想知道什麼,只管來我家中。”
倪素謝過坐婆,與她分道,往城西柳巷去,天邊斜陽像揉碎了的金箔,倪素還沒走近巷尾的那口井,便見井上的木蓋被人從底下推開,布巾裹着的一個腦袋冒出來,他那雙瞳色極濃的眼睛一擡,望見她,便喊:“倪姑娘,我阿爹好像回來了!”
倪素跟隨青穹來到雍州,卻並未見到青穹的阿爹,他在井下的家中留了封信,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只有青穹認得清。
信上說,他去鄰縣做活。
他腿腳不好走不太遠,也做不了重活,去了無非也是給人做箱籠,櫃子。
倪素與青穹在雍州待了半月,也沒見他回來。
“桌上放着糖果子,定是他給我買的。”
青穹說着從井裏出來,將上面的木板蓋上鎖好,自他阿孃回到幽都之後,他便與阿爹來到這井下住。
井底下的屍首當年都被玉節將軍令人全數挖出收葬,他阿爹是個木匠,在井下開鑿出更寬闊的地方,弄得倒也像個家。
“那他又去哪兒了?”倪素問。
“應該去城外了。”
青穹猜測着,“已近黃昏,這個時候應該沒什麼人會路過桑丘,我爹應該是去給徐將軍掃墓……”
他的話音戛然而止。
擡頭撞見倪素的目光。
“你爲何一直沒與我說,他有墓?”倪素三兩步走近他。
青穹沉默一瞬,而後才道,“那並非是爲了祭奠他而立的墓碑。”
這裏的人如何會祭奠他?
倪素知道,十六年前官家下敕令治徐鶴雪死罪,而蔣先明從民意對徐鶴雪施以凌遲之刑,他從的民意,是雍州的民意。
丘陵底下溝壑青蒼,嶙峋崖壁之上立着一座墓碑。
冷風吹着倪素的面紗,她在與一道孤魂相伴入京的路上便已經學會了騎馬,此刻在馬背上,她手握繮繩,不曾走近,卻也看得清那墓碑之上鐫刻入裏的,他的名字。
折斷的銀槍嵌在墓碑前,青穹說,那是他生前所用,而十六載的風吹日曬,銀槍生鏽,面目全非。
“阿爹,您別躲着了!”
青穹瞧見躲在墓碑後面的身影。
那人聽見他的聲音,便貓着腰往外頭一望,見青穹騎着馬,旁邊還有一個同樣騎馬的年輕女子,他拄着拐從墓碑後面慢吞吞地走出來,手中還拿着一張布巾。
“又有小孩兒來這兒了?”
青穹看他手裏的布巾很髒,便知道是從那墓碑上擦下來的。
“誒。”
範江反應慢,應了聲,又瞧着倪素,“這是?”
青穹從馬背上下來,走到他爹面前與他兩個在旁小聲說話,倪素也翻身下馬,她的手下意識地抓着藥簍的繫帶,離那墓碑越近,她越能看清上面被小孩兒用木炭亂畫的痕跡,歪歪扭扭的“壞人”還沒被範江擦乾淨。
“徐將軍的生魂竟能回來?”
範□□須顫顫。
“阿爹,這位倪姑娘便是招他回來的人。”父子兩個說話都慢吞吞的,青穹終於將事情都給他說清了。
“徐將軍在哪兒?”
“阿爹,徐將軍如今回幽都去了。”
青穹拽了拽他的衣袖。
風吹得倪素耳廓發疼,她開口:“範叔,您可不可以告訴我,青穹的阿孃爲何會知道當年的內情?”
範江瞧了瞧她,又去看青穹,見青穹朝他點頭,他才慢吞吞地開口,“知州府着了火,要找人修繕,我就是其中的一個,那時我已將井下的符紋鑿了,阿雙能夠出井,她便隨我一道去知州府裏做工。”
範江一邊認真地擦拭墓碑,一邊說,“她是鬼魂,能在人前掩飾身形,她聽見當時姓楊的知州大人與一位姓苗的統制吵架,姓苗的統制不許將雍州的守軍撤走一半,說是徐將軍的軍令,但楊知州卻不買他的賬,說他貽誤軍機,兩人吵着,阿雙在旁聽,她見楊知州不肯聽徐將軍的軍令,回家後便與我商量着去居涵關找徐將軍,她不許我去,自個兒夜裏就走了。”
“後來她與我說,她去時,徐將軍已率領靖安軍深入丹丘腹地,她趕到牧神山,徐將軍的靖安軍與胡人的軍隊已是兩敗俱傷,到處都是死人,到處都是血紅的一片,她是親眼看着薛懷大人斷氣的,身上中了好多箭,倒下去就沒氣兒了,她到處找徐將軍,遇上了幾個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胡兵,她想起了自己那些不好的事,就失了控,用自己的魂火將他們燒死了。”
“她不知道自己這樣做會讓幽都發現她,等她找到徐將軍時,他的眼睛已經被胡人的金刀劃傷了,在一片屍山血海裏,被死去的將士緊緊地護着,他身上中了箭,受了重傷,人是昏迷的,她本想去救他,卻受到幽都的禁制,難以動彈,她被引入幽都之前,看見了一行人,他們將徐將軍從死人堆裏帶了出來,然後……”
範江忽然頓住。
“然後?”
倪素滿掌是汗。
範江是第一次與人提及這件事,他握着布巾的手收得更緊,“然後阿雙走了,但我有時能聽見她說話,她與我說,她在牧神山聽薛懷大人臨終前說過,這一戰本該有兩路軍來援,但我也不知道他們爲什麼沒去,然後居涵關丟了,雍州被胡人偷襲,城中死傷過半,姓苗的團練使戰死了,徐將軍被帶回雍州,成了叛國的罪臣,被他們綁在刑臺上……”
範江嘴脣發顫,“凌遲。”
他是親眼看着的。
倪素踉蹌後退幾步,青穹連忙來扶她,而她視線倉惶落在那鐫刻着徐鶴雪罪行的碑文末尾——
身有重傷,受刑一百三十六刀,即死。
正如青穹所說,這道墓碑立在這裏從不是爲了祭奠他,而是借他來告知天下人,叛國者,當如此。
倪素憋紅眼眶,眼淚如簇跌出,她呼吸發緊,幾乎不能冷靜,推開青穹,她走近墓碑,俯身握住鏽跡斑斑的斷槍,用力想要將它從泥淖裏拔出,卻始終力氣不夠。
青穹沉默地上來幫她,兩人合力,才將斷槍拔出來,裹滿污泥,鏽跡難堪。
倪素用自己的披帛將它裹住,馬背上一盞琉璃燈搖晃,裏面的燭火閃爍,她才去牽馬,卻見幽碧的山道上,有好幾雙眼睛神色不善,正緊盯着他們三人。
“範江!你果然又在這兒!以前我就抓到過你一回!”
“你給他掃墓,你怎麼不去給胡人掃墓?”
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手中竟還拿着棍子。
雍州是遭過大災的,凡是在雍州生活的百姓,多數都在十六年前的雍州守城一戰中,失去過至親。
“我……”範江以前就捱過打,看見他們手裏的棍子就害怕,將青穹拉過來護在懷裏。
“生個怪胎兒子,還住在死過人的井裏,你……”有個婦人聲音尖刻,話說一半,見那父子兩個身邊的年輕女子手中披帛裹的東西,她眼一瞪,臉色怪異地往那墓碑前望了望,果然,斷槍不在。
所有人都盯住倪素。
“你想將那東西拿走?”有人怪道。
“不可以嗎?”
倪素用披帛擦拭斷槍上的泥污。
“她怎麼敢收揀那東西……”
“這父子兩個又領回來了個不正常的……”
“也不怕髒。”
都是些住在桑丘附近的百姓,用極其怪異地目光盯着倪素瞧,七嘴八舌地說着話。
“它不髒。”
倪素擡起頭,將斷槍抱在懷中,盯住他們,“這柄槍只沾過胡人的血,沒有沾過你們任何至親的血。”
“你一個外來的人,你知道什麼?”有人聽出她的口音不像是雍州的。
“我比你們知道!”
倪素用衣袖蹭了一把臉,咬牙,“今日我就是要帶走它,誰若攔我,我和誰拼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