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9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604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靖安軍幾乎全軍覆沒,究竟有沒有人傳信,或是傳的信被人截了,這早已不得而知,張敬唯一能查的,便是那另兩路軍的將軍。
可他們確實從未收到大將軍徐鶴雪的這道軍令。
兩路無援,使原本勢如破竹的靖安軍淪爲孤軍,困死牧神山。
“若真如此,若真如此,”嘉王緊緊地攥着那封信,他擡起頭,淚光壓在眼瞼,“老師,他,他……”
他哽咽不成聲。
“杜琮是我抓的,他臨了的那番話,也算證實了這封信。”
那日在餛飩攤看過這封從雍州來的信,張敬便立時令會武的老內知劉家榮趕去杜府,也正正好,碰上了那綴夜出逃的杜琮。
張敬曾看過一眼徐鶴雪從邊關寄回給嘉王的信件,那個十四歲的少年在信中提及了一名好學的武官,張敬記得此人的名字,杜三財。
杜琮與他坦白的話並不多,因爲他始終顧及自己的妻子與乾爹,並不願透露那個令他逃脫死罪,一路升遷爲京官的人到底是誰。
“不是蔣先明剮了您的學生,是您,是孟相,是我這種甘願認品級明明比自己低得多的文官做乾爹的人,是喂不飽的宗室!甚至是官家!”
“偏偏,不是丹丘胡人。”
那夜,或許是經張敬提醒,杜琮想起了曾在護寧軍中請小進士教他讀書認字的那段日子,他又哭又笑地說了這些話,隨即一頭撞死在張敬面前。
“我知道,殿下心裏其實很想信他,所以你才更加無法面對他,無法立身於此,可你,真要離開嗎?”
張敬看着面前的嘉王雙膝一屈,幾乎是跪坐在地上,他沒聽到嘉王的回答,也不打算再等,起身將嘉王拿在手中的那封信取回,走向殿門。
“老師!”
嘉王心中的驚惶按捺不住,“您去哪兒?”
日光被硃紅櫺窗切割成散碎的影,落在張敬的肩頭,嘉王只能看見他有些佝僂的背影,他聽見老師說:“永庚,今日,我終於敢祭奠他。”
何爲祭奠?
何爲祭奠?
嘉王喊不出口,淚溼滿臉,他眼睜睜地看着那道殿門大開,老師的身影逐漸模糊在日光裏。
他看見遠處昭文堂的輪廓。
“趙永庚,今日娘娘也忘了給你吃飯嗎?怎麼你跟一隻小狗似的,盯着我的葡萄瞧?哈哈哈哈哈……”
“還以爲你在宮裏有多風光呢,怎麼這副德性!”
十一歲的趙益被幾個宗室子弟圍在昭文堂的檐廊底下,他們推搡着他,還扔葡萄逼他去撿。
他又氣又急,卻只會擠眼淚。
昭文堂的那棵樹好大,濃蔭幾乎遮蔽了一小片天,裏面彈出來幾顆石子,打得趙益面前那幾個宗室子弟捂着腦門兒嗷嗷地叫。
他一回頭,看見濃蔭裏那個與他差不多大的少年,穿着淡青色的圓領袍,手裏正玩着幾顆石子。
他幾乎以爲自己看錯:“你怎麼在這兒?”
“來讀書啊。”
靠在樹幹上的少年輕擡下頜,“趙永庚,要麼我下來揍你,要麼,你揍他們,我下來幫你,選一個吧。”
趙益記得,那天他選了後者。
嘉王妃李昔真進門便看見郎君癱坐在地上,她沉默地走近,在他面前蹲下去,抱住他。
“昔真,若我當年不曾遇襲,也許那件寒衣,我已經燒給了他,”嘉王抱緊她,失聲痛哭,“後來我怎麼就不敢,怎麼就不敢了……”
時過境遷,寒衣失蹤,
那個人,也已離世十六年了。
張敬離開重明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只是才入宮巷,他便見到從那頭跑來的孟雲獻,他還從沒見過孟雲獻這般驚慌失措的模樣,張敬拄着拐,停下來等他走近。
“張崇之!杜琮是不是在你手上!”
時至如今,見了董耀,孟雲獻才猛然驚覺自己疏忽了多大的事情,他一見張敬,便厲聲質問。
“他已經死了。”
張敬平靜地答。
孟雲獻最恨他這副模樣,他胸口起伏,“你是故意讓我以爲你要整頓吏治,可你查的不是百官,而是代州糧草案!”
張敬很少見他如此生氣,他什麼也不迴應,只是將那封信件塞到孟雲獻手中,說,“孟琢,我一會兒便要見官家,這個先交由你代爲保管。”
孟雲獻展開那封信來一看,他的臉色大變,嘴脣顫抖,“崇之,是……”
“是真的,杜琮親口說過,此人便是幫他逃過死罪的人。”
“你將它,給嘉王殿下看過了?”
孟雲獻許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既是我寄信請他回京的,我自然不能讓他離開。”
“可嘉王他……”
孟雲獻都無法令嘉王改變心意,這封書信,只怕會更令嘉王心懼。
張敬搖頭,“徐鶴雪對他來說,不一樣,再有……”
他沒說下去,只擡眼看着孟雲獻,“孟琢,我曾想過很多回,即便是在流放路上我也還在想,當年若我不聽你的勸解,執意留下他,是否他便會活得好好的,像賀童,像嘉王殿下一樣,我也會想,他若從少年活到如今,又該是什麼模樣……”
“杜琮說,剮了他的,不只蔣先明,還有你與我,”張敬眼中淚意閃爍,“這話,是一刀刀的剮了我的心啊……”
這話又如何不是在刺孟雲獻的心,他幾乎是渾身一震,隨即想起自己與張敬當年基於戰事緊迫,欲爲武官提權之時,朝中以吳岱爲首的官員向官家進讒言,說他二人所爲,意在爲玉節將軍徐鶴雪謀私。
“崇之……”孟雲獻喉頭發緊,正欲再說些什麼,卻聽一陣步履聲響,他回頭,見是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樑神福領着幾個宦官,他便立即將書信塞入衣襟,又低聲對張敬道,“如今錢唯寅既在,你要奏代州糧草案也不是不行,可崇之,你聽我一句勸,萬莫將糧草案的事往官家身上引,萬莫觸怒官家,也暫時不要提這封信件,如今既得了這樣的線索,我等你回來,咱們一起商量,只有將當年之事的背後主使揪出來,我們才有機會將此事公之於衆。”
“放心,今日我不會犯渾。”
張敬點頭,“等見過官家,咱們兩個去東街剃面。”
隨即繞開他,朝樑神福等人走過去。
“張相公,官家請您去慶和殿。”
樑神福氣喘吁吁。
“這便走吧。”
張敬說道。
知道張敬腿腳不便,樑神福便親自攙扶着張敬到了慶和殿中,張敬沒在殿中看見錢唯寅,據樑神福說,官家已然見過錢唯寅。
“臣張敬,拜見官家。”
張敬俯身作揖。
正元帝在簾後坐,聲音裏聽不出喜怒,“樑神福,給張卿賜座。”
樑神福應了一聲,立即令宦官搬來一把椅子,放在張敬身後。
“錢唯寅是你找來的。”
待張敬坐下,正元帝才出聲。
張敬垂首,“官家,蠹蟲不除,於國無益。”
“張卿此言不差,我今日看了一道奏疏,說張卿你在老家澤州良田千頃,可我不知,張卿才歸朝不久,如何便有這份家業用來養活全族?”
這道聲音不緊不慢,卻力重千鈞。
張敬面色平靜,彷彿早已猜中什麼,他從容地起身,下跪,“官家,臣的確沒有這份家業,若我族中有犯事者,懇請官家嚴懲。”
“張卿這是何必?”
正元帝笑了一聲,“我亦還有新政要倚仗於你,錢唯寅一個犯官,他所言到底真假,也未可知,你說是不是?”
“錢唯寅所言句句是真,官家您在代州的道宮便是用他們倒賣官糧的錢建成的,而那座道宮,官家從未去過。”
正元帝眼底笑意盡失,“張敬。”
張敬聽見裏面硯臺落地的聲音,隨即一隻手掀開了簾子,正元帝走到他的面前,聲含慍怒:“你,是在怪朕?”
“臣不敢,臣只是在說實話,無論是封禪還是修道宮,官家所爲,無不是勞民傷財,官家在位二十年,各地所修道宮無數,而官家身在雲京,又真正看過幾回?若您真去看了,便會知道,什麼是生民日苦!”
“官家可見過浮屍餓殍?可聽過您的子民活在您的世道之下,尚有無數人難抵飢寒,只得啃食樹皮,吃觀音土?您可知道,什麼是觀音土?您又知不知道,他們在等您,等您這位君父救他們的命!”
張敬俯身,叩頭。
樑神福與殿中的宦官宮娥俱是兩股顫顫,膝蓋一軟便跪了下去,嚇得滿頭冷汗。
正元帝心中一刺,踉蹌地後退兩步,樑神福忙不迭地起身來扶,正元帝卻甩開他,擡起手指向跪在那裏的張敬:“朕看你……是目無君父!”
張敬擡頭,他彎曲的脊背因爲流放的那些歲月而再不能挺直:
“君父究竟施以雷霆還是雨露,我爲人臣,都該領受!只是爲人臣者,雖不懼死,卻也盼吾所忠之君,可令吾等人臣死得其所!”
第61章 水龍吟(六)
殿內明光照在正元帝硃砂紅的衣袂, 他額間青筋鼓起,沉聲壓制怒火:“何爲死得其所?張敬,你這番話是在罵朕?朕非你心中所忠之君, 是不是!”
殿中冷極,樑神福等人跪在地上, 心中萬分驚駭,根本不敢擡頭,樑神福只敢瞧着君父的衣袂, 鬢髮都被汗意溼透了。
“臣忠君父,而君父心中無臣無民!”張敬望向正元帝陰雲密布的臉, “北邊一十三州如何丟的?君父知道, 臣知道, 這大齊的每一個人都知道!但他們不敢說!”
“可臣要說!”
“臣要問君父, 您是否忘了北邊一十三州的百姓?您是否忘了他們本也是您的子民?您也是他們的君,他們的父!他們被胡人屠戮的時候您在做什麼?您與丹丘訂立盟約,止戰休養, 交付歲幣!”
“張敬!”
正元帝怒喝。
“故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 忘戰必危!”
張敬俯身叩頭, “臣張敬,寧死以諫陛下, 若爲仁君,萬不可輕社稷而重己身!代州糧草案涉事十幾名官員要嚴懲, 而陛下修道宮傷生民, 亦該爲此給天下臣民一個說法!”
多少年來,樑神福從未聽過竟有人敢在君父面前說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言, 這無異於是指着君父的鼻子罵他是不仁之君。
樑神福心神俱顫,他伏跪在地上,慢慢地擡頭去看那位鬚髮皆白的張相公,樑神福面露憂懼,心中十分想勸他,萬莫句句都往官家的心窩子裏扎,萬莫觸怒官家,可此時官家在此,樑神福是一句話都不敢說。
“代州官員倒賣官糧,可是朕讓他們倒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