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3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706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蔣御史,請您信他。”
漆黑的巷口,一道清晰的女聲落來。
蔣先明與徐鶴雪幾乎同時回頭,只見提着琉璃燈盞,頭戴帷帽的女子一步步從陰影裏走出,在昏黃的燈影底下,她撐着一柄傘,雨如碎珠,散落傘檐。
“你……”
徐鶴雪朝她搖頭,他希望她轉身,希望她重新走回那片漆黑的陰影裏,不要過來,不要靠近。
可是她走的每一步都很利落,幾乎很快便來到他的身邊,扶住他的手臂,做他這一身支離病骨的依靠。
“你又是誰?”
蔣先明審視着這同樣遮蔽了面容的女子。
“蔣御史何必執着於我們的名姓,您是雲京人人皆知的青天,當年與胡人開戰時,您置生死與度外,主動請纓遠赴邊關任雍州知州的事誰人不曉?”
倪素朝他低首,“我們有冤,此冤的癥結在杜琮,也在杜琮之上的人,我們信您,故而才將杜琮的賬冊交給您,若非因爲清查白玉馬踏飛燕一事,您今夜也不會遭逢此劫,而杜琮一事牽涉多少,非您一人之力便可查個徹底,蔣御史既與我們目的一致,又爲何不能與我們同坐一條船?”
“姑娘所說的冤,到底是怎樣的冤?”蔣先明盯着她。
倪素想了想,擡起頭,“令我身邊這個人渾身是傷,令他雖有師友而不能見,雖有年華而不得享,雖有舊冤而不得雪……如此,可以算作回答嗎?”
衣襟處溼透的紅沾染了帷帽的輕紗,徐鶴雪望着她,被她握住的手指節蜷縮一下,他聽見雨聲沙沙的,而他這身衣冠之下,盡是他生前在雍州刑臺之上所受的刑罰,一副殘損的軀體,血污不堪。
“果真……如此?”
蔣先明看向徐鶴雪,他再一次認真審視這個年輕人,可面容遮掩,他也實在看不出什麼。
無端的,他的視線下落,又看見那人手背上的一點紅痣。
蔣先明總覺得有一分熟悉,卻又不知這分熟悉到底從何而來。
徐鶴雪堪堪回神,他的嗓音添了一分細微的啞,“自元宵夜到如今,蔣御史你一直未將此事上奏,可是那本暗賬之上的人,也並不具名?”
此話立時戳中蔣先明的心思,他神情一滯,心中不禁一凜,此人洞若觀火,不知不覺已令他無法再反駁,再不能說那本暗賬不在自己身上。
蔣先明看着面前這對相扶的男女,兩盞琉璃燈同照,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雖不具名,但我這些日子其實已將他們這些人查得差不多了,名姓,官職都有了,只是,光有他們這些人還不行,他們與杜琮上面的人,如今除了吳岱,剩下的是一個影兒都沒有。”
他說着,嘆了口氣,“就是因爲我想再往上查,所以才隱而不發,並未上奏官家。”
“若是方便,請蔣御史將那暗賬借我一觀。”
徐鶴雪話音落,見蔣先明神情猶豫,他的劍刃便下移,落在蔣先明的衣釦處,“當然,你也可以不借。”
“……”
蔣先明板着臉從衣襟裏掏出來那本賬冊。
“我在瓦子裏的確見過胡慄,他在房中見人,我在外頭瞧,不防他忽然衝出來,身上竟有傷,他跑進人堆裏來找我,我才知道他早就發現我在跟着他,這本暗賬是他匆匆交給我的,我猜,是杜琮的事一出,有人便想滅口抹賬,以防萬一。”
蔣先明終究將自己此前藏着的事和盤托出,他看着在那女子傘下翻看賬冊的年輕男人,他衣袖血紅,翻頁之間,蒼白的腕骨上似有什麼傷藏在衣袖邊沿的縫隙裏,他也沒看清,只是想起方纔他身邊女子說的話,便道:“若公子有冤,我蔣先明一定爲你雪洗平反。”
徐鶴雪聞言,翻頁的動作一頓,他沒有擡眼,嗓音平靜:“多謝。”
遇襲的空巷距離蔣府已經不遠,蔣先明給徐鶴雪看過賬本之後,便見着家中的老內知帶人出來尋他,匆匆將賬本塞回懷裏,蔣先明便被老內知扶了回去。
倪素攙扶着徐鶴雪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的步子很慢,所以她也走得很慢,她感知到他的艱難,乾脆雙手抱住他的腰身。
衣袍之下,腰腹上的傷口被她收攏的雙臂壓得更痛,徐鶴雪步履一滯,垂下眼睛,她已摘了帷帽,一張白皙的面龐沾着雨露,他喉間微動,“倪素,你不要……”
不要這樣抱着我。
倪素正欲說話,卻覺他的身形驟然轉淡,化如白霧,她的視線低下去,看見那淡薄如縷的霧氣輕輕地依附於她的衣袖。
此間,只剩她一個人。
兩盞琉璃燈在她手中輕輕碰撞,裏面的燭火搖晃,拉長她一個人的影子。
但淡白的瑩光在旁,那麼微弱的一團,好像隨時都要流散在雨地裏。
倪素沉默地提燈往前走,那道瑩白的光始終與她的影子並肩。
春雨淋漓,今夜無月,南槐街的醫館□□內燃燈數盞,暖黃的光影被收攏在四方的檐瓦之間,倪素燒了柳葉水,推開房門進去,這間居室裏幾乎點滿白燭,火光搖曳,她走到屏風後,將水盆放在牀邊的木凳上。
她擰帕子的聲音驚動了牀上的人,他纖長的眼睫顫動,茫然睜眼。
倪素才握住他的手,他便下意識地要抽出,她一下緊緊地握住他的指節,引得他那雙剔透的眼睛朝她看來。
“你是不是在怪我?”
倪素用溫熱的帕子擦拭着他指節的血污。
“沒有。”
徐鶴雪的嗓音透着虛弱的喑啞,他的身形淡如霧,“只是倪素,今夜你我明明說好,你在巷口等我。”
“嗯,我是答應過你。”
倪素點頭,她在燈下看他的手,修長又漂亮,筋骨也有種薄竹般的柔韌美,“可是,我在那裏看見你的背影,你一個人,我當時就想,我應該走到你身邊去。”
“我忘了要聽你的話,對不起啊徐子凌。”
她是這樣真誠地道歉。
徐鶴雪能感覺得到她手中溫熱的帕子包裹住他的手指,那樣很輕柔的擦拭,幾乎每一下都令他心顫,他不自禁地望着她,“爲什麼?”
爲什麼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爲什麼要與蔣先明說那些話?
雍州的刑臺早已斷送了他的從前,他在雲京的生活,老師的教誨,兄嫂的愛護,諸般恣意張揚的嬉遊,握過的筆,寫過的詩文策論俱化爲塵,這個陽世中人,只記得他面目可憎,記得他有家無國。
他應該一個人。
可是她卻一定要走到他的身邊,與他湊成一個“我們”。
“我伸冤,受刑,你都陪在我的身邊,無論是這世上的人,還是你這個幽都來的鬼魅,我想,我們都一樣不愛孤獨,”倪素不敢擦他手臂上的傷口,那麼血紅的一片,皮肉似乎被生生剮去了,她的眼眶微熱,“徐子凌,你的傷,我看着就好疼,可是我偏偏沒有辦法讓你不那麼疼……”
“有的。”
徐鶴雪輕聲道。
“什麼?”
倪素一下擡頭。
徐鶴雪卻抿起顏色單薄的脣,驚覺自己失言,他更不可能再說難以啓齒的話,片刻,他喚:“倪素。”
“嗯?”
倪素將帕子放回水盆裏擰了擰,又來俯身擦他的臉。
徐鶴雪正欲張口說話,卻被她這忽然的舉動打斷,他幾乎是僵硬的,懵然的,承受着她的擦拭。
她好近。
徐鶴雪看見她的眼眶有點紅紅的。
“你要說什麼?”
倪素等不到他開口,便問出聲。
但她手中的動作卻還沒停。
徐鶴雪像個受她所控的傀儡般,乖乖地被他擦拭面龐,她的手指觸碰到他的鼻尖,指腹竟還摩挲了一下。
輕微的癢意,卻往人心裏鑽。
徐鶴雪不知所措,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卻一點也不用力。
“你這裏有血痂。”
倪素輕易掙開他的手,小聲說,“我要給你擦乾淨啊。”
她胸腔裏的那顆心其實一點也不平靜。
只是看着他的手,他的眼睛他的臉,她都要屏住呼吸。
檐外雨露沙沙,徐鶴雪有一瞬覺得自己被她擦拭過,便真的可以變得很乾淨,可以像是一個活生生的人,而非不具形的一團血霧。
“倪素,你可有想要什麼?我,想給你。”
無論是什麼,他都想給她。
答謝她的良善,她的美好,答謝她今夜站在他的身邊,爲他不平。
第56章 水龍吟(一)
“你忽然這樣問我, 我一時也想不起什麼。”
倪素細心擦拭過他的臉,將帕子扔到盆裏,“等我想好再告訴你。”
她知道他絕不會願意在她的面前脫下這身滿是血污的衣衫, 亦不會向她展露衣袍之下的傷口,便什麼也不說, 又去取來乾淨的柳葉水。
倪素來了又走,那道房門合上,徐鶴雪一手撐在牀沿勉強起身, 結了鮮紅血痂的傷口不知崩裂多少,他蒼白的指節勾開衣帶, 緩慢地脫下外袍與中衣, 素紗屏風半遮半掩他一副蒼白清癯的身體, 其實與死前沒什麼兩樣, 因爲在邊關五年的關係,他持過長戟,握過刀劍, 馴過烈馬的軀體筋骨流暢而肌理分明,並不似尋常少年那般單薄。
只是他身上的剮傷太多了,殷紅的血液流淌下來, 他從盆中擰來帕子自己沉默地擦拭, 瑩塵飛浮,滿室明亮的燭光裏, 他越發看清自己這副身軀,即便痛得劇烈, 他也一遍一遍地擦拭自己。
直到傷口不再流血, 他方纔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衫,繫好衣釦, 做好這些,他才躺在牀上,將被子拉過,蓋在身上。
兩盞琉璃燈在牀沿的凳面上,剔透的燈罩,暖黃的火光,他臉頰抵在軟枕上,盯着那兩盞燈。
這燈,是他們在去尋蔣先明的路上,倪素敲開一家制琉璃的鋪子買來的。
她說,如此,往後他們都不必怕雨夜出門。
徐鶴雪閉起眼,他沒有睡眠,也不會做夢,但此刻聽見夜雨沙沙,他穿着乾淨的衣衫,錦衾裹身,卻也覺心安。
然而夜半,他忽然掀被起身,在滿室明亮的燭火間,邁着極爲艱難的步履,走到書案前去,潑水研磨,鋪展宣紙,伴雨落筆。
那本暗賬上不具名之人,已被蔣先明查得七七八八,盡都被蔣先明寫在賬冊之上,算作批註。
少傾,宣紙上添了十幾個人名。
徐鶴雪坐在案前,一手扶着案角,墨痕已幹,他卻暫時未能從這些名字中,找出什麼關聯。
這些人十五年如一日地給杜琮及上面的人送錢,就連杜琮,看似賬上銀錢往來不少,但夤夜司從他家中抄出的錢財卻並沒有這賬上的一半多。
十五年,偏偏是十五年。
徐鶴雪再擡眼掃過紙上的名字。
竟沒有一個在京官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