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2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703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所以, 胡慄帶在身上的書冊,極有可能便是那本暗賬?”雨聲沙沙, 倪素回想起元宵當夜在瓦子裏的種種,“可他帶着那本賬到瓦子裏, 究竟是去見誰?”
無論是誰, 大抵都與那賬冊上的人脫不開干係。
“吳岱的癲症若真是他自己故意所致,那麼他一定是擔心官家雖不治他的死罪, 但有人總會對他下死手,而與其坐以待斃,他倒不如先做局,引夤夜司清查滿裕錢莊。”
燈籠裏的燭焰被雨水澆熄,徐鶴雪的眼前歸於黑暗,他卻只頓了一下,又道:“可滿裕錢莊究竟有什麼是值得夤夜司查的?唯有這本暗賬。”
“胡慄的屍體方纔從瓦子裏被找出,便被夤夜司帶走,你我雖無機會探查胡慄的屍體,但從夤夜司的反應可以看出,他們並未在胡慄的屍體上發現什麼東西,而此次清查滿裕錢莊,他們也並未找到吳岱想讓他們發現的東西。”
徐鶴雪只聽見雨聲,一雙空洞的眸子微動,不由輕喚:“倪素?”
“所以你覺得,那暗賬已在元宵當夜落入蔣御史之手?”
倪素出聲。
“我只是猜,蔣先明那夜並未對我說真話,而夤夜司今夜將滿裕錢莊的管事放回,無異於告訴杜琮賬冊上那些不具名之人,夤夜司並未查到滿裕錢莊的暗賬。”
可賬冊究竟到了誰的手上?徐鶴雪相信那些人如今應已坐立不安,正在想盡辦法尋找賬冊的下落。
“我必須儘快確認此事,遲則生變。”
徐鶴雪看不見倪素此時是什麼神情,春夜雨濃,他站直身體,循着她的方向,施以揖禮,“倪素,請你——幫我。”
“我此生……”他話才出口,頓覺失言,他早已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了,又何談此生?
他輕垂眼簾,“正如你此前所言,我回來,雖有過要尋舊友的心思,然人鬼殊途,我以爲,見了又能如何?不過徒增傷悲,於他無益。但我,仍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那是我在幽都,甚至是重回此地的唯一意義。”
“倪素,你招我回來,是我在幽都百年,唯一遇見的,最珍貴的機會,我不敢遲,我怕一遲,便又是人間十五年。”
人間十五年,幽都近百載。
“而我不知,下一回我是否還能等得到你。”
時日一長,這個世間還會有人在乎那三萬受困寶塔的英魂所受之冤嗎?徐鶴雪清楚的知道,這是他唯一的機會,是他如今尚以殘魂之身存在的意義。
倪素看他施禮,端正文雅,可脊背卻似乎又比她見過的文人要更爲直挺,並非是說那些文人們不夠挺拔,而是他的挺拔有種刀刃般的鋒利。
“可是你的眼睛。”
倪素喉嚨發澀,她準確地捉住心頭的情緒,她心疼眼前這個人,其實與他相處的這段日子,碎片般的細節足夠在她心中堆砌起一個真實的他,但她卻一直刻意不去細究。
她想等,終有一日,他會說的。
“你會牽着我,對嗎?”徐鶴雪輕擡起一隻手,骨節修長,雨水沖刷不去他腕上的血痕。
倪素看着他的手。
夜雨朦朧,也不知前面那戶人家檐下的燈籠忽明忽暗,她抿起脣,握住他的手。
冰冷與溫熱的觸碰。
雨水的交融。
“謝謝,倪素。”
徐鶴雪很難不去想方纔在滿裕錢莊的庫房中,在櫃子裏,她低垂眼眉,輕輕地吹着他的傷口。
劇烈的痛,似乎在那一刻,也不那麼痛。
“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本不想惹你生氣。”
徐鶴雪被她牽着走,他難以迴避她手指的溫度。
“我知道。”
倪素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牽着他快步往前,“我也並沒有生氣,我只是……”
該如何才能與他說得清她心中的這種心疼呢?
倪素不知道,她止住話音,半晌才又出聲,“我在想,我曾勸你若能不那麼痛,便對自己好一些,可是如今我卻發現,你所求之事,似乎只能用你的自損去換。”
他只是一個人踽踽獨行。
如同他只願意接受她點燈,引路這樣的幫助,卻不願她以身犯險,爲他做任何事一般,他一定也不希望他的親朋,他的老師牽涉其中。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卻那麼想要保護活着的人。
“你想過要放棄行醫嗎?”
徐鶴雪卻問她。
倪素搖頭,“從未。”
雨水終不及他身上嚴寒,溼潤的水滴落在徐鶴雪的面龐,“我與你一樣。”
行路至難,亦甘之如飴。
春雨夜,夜市未開,街上此時便沒有什麼行人,馬車碾過鬆動的石板,激起一片渾濁的水花。
蔣先明坐在車中,雙手扶在膝上,神情肅穆。
馬車行至更僻靜處,外面的燈火都暗下去許多,蔣先明正細細思索着心事,卻不防外頭的馬忽然長嘶一聲,隨即馬車劇烈一晃,他後背抵在馬車壁,立即道:“怎麼回事?”
“大人!”
外頭的馬伕才驚慌失措地喚了一聲,隨即便有刃入血肉的一聲悶響,馬車的簾子被一道身影重重壓下。
蔣先明看見半個身子倒進馬車中來的年輕馬伕雙目大睜,胸膛浸血,一動不動,他臉色一變,擡頭看向雨幕之中,數道身形如鬼,黑漆漆的影子壓來。
蔣先明只見寒光微閃,他當機立斷,挽袖抓住繮繩,重重地抽打馬背,馬吃痛,長嘶瘋跑。
而黑衣人窮追不捨,一柄長刀刺穿馬車壁,蔣先明堪堪躲過,他又用力抽打馬背,朝巡夜軍的所在疾奔。
數道黑影飛檐走壁,踩踏青瓦之聲與雨聲交織,聽得蔣先明耳膜欲炸,他分毫不敢放鬆,卻忽覺車頂上重重一響,似乎落了人。
他心中一凜,立即鬆開繮繩,翻身從馬車上摔下去,急促的步履臨近,蔣先明忍着身上的疼痛正欲起身,裹着雨水的刀刃已橫在他頸間。
“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竟敢刺殺朝廷命官!”蔣先明厲聲道。
數張臉孔皆被遮掩於黑色面巾之下,其中一人揮手,橫在蔣先明頸間的刀刃便要割斷他的咽喉,千鈞一髮,一柄長劍破開雨幕而來,準確地刺穿握刀之人的手腕,那人吃痛,手指鬆懈,刀刃“砰”的落地。
殺手們警惕回頭,只見白衣沾血,手中提燈,帷帽溼透,更沉沉地掩住裏面的那張臉,幾名殺手迎上去,而爲首之人則踢了一腳地上的長刀,重擊在拋出十幾步遠的蔣先明的腿彎。
蔣先明摔在水窪裏,髒水幾乎淹沒他的整個下巴,他一下回頭,那殺手已在他身後舉起了刀。
蔣先明本能地伸手擋在眼前,卻聽“噌”的一聲,那是極清脆的錚鳴,他幾乎屏住呼吸,擡起眼睛,從指縫中看見那把落下來的刀刃已被一柄長劍抵住。
蔣先明看見握劍的那隻手,蒼白的手背上,似有一粒紅痣,他的視線順着那只手往上,卻只見帷帽遮掩住此人的面容。
他的身法極快,劍招凌厲且不留餘地,不過十幾招之內,那殺手節節敗退,立即喚身後人:“上!”
數名殺手一齊涌向那人。
蔣先明看得心內一緊,他不由大喊:“公子小心!”
徐鶴雪一劍刺中一人的胸膛,抽出來的劍刃與數把長刀一一過招,雨水沖刷掉了劍鋒上的血液,長刀合力抵住劍身,他立即鬆開劍柄,劍身藉着他們的刀刃一轉,他很快閃身到了人後,及時握來劍柄,割破一人脖頸。
夜雨壓不下血腥氣,蔣先明原本還擔心此人應付不過這十幾名殺手,可他坐在雨地裏,眼睜睜地看着那道身影動如行雲流水,自始至終從容不迫。
巷中陳屍數具,沖淡的血水在地磚縫隙裏蜿蜒,此間除雨聲外,再無廝殺之聲。
徐鶴雪手中的燈盞,是琉璃所制,沾雨不溼,他握劍的手鬆懈一分,劇烈的痛幾乎刻入骨髓。
“閣下……是誰?”
蔣先明看着他的背影。
徐鶴雪側過臉。
殷紅的血液幾乎浸溼了他整片衣袖,他歷來乾淨嚴整的衣襟也紅了一片,他踩過地上的死屍,邁着極爲緩慢的步履,走到蔣先明面前,隔着溼透的帷帽,他審視着這個已到中年,面有風霜的人:
“蔣御史不認得我,可記得那尊馬踏飛燕?當夜,你似乎欺騙了我。”
第55章 踏莎行(六)
“是你……”
蔣先明立即想起當夜在他家中, 隔着窗紗與他說話的那個人,便是此人,將杜琮的賬本交給了他。
“閣下何出此言?”蔣先明一手撐在雨地裏, 艱難地站起身,“我何時欺騙於你?”
“你說你元宵當夜是跟着滿裕錢莊的掌櫃胡慄進的瓦子。”
“不錯。”
蔣先明點點頭。
“進去之後呢?”
“瓦子裏人太多, 跟丟了。”蔣先明一身官袍溼透了,水珠順着帽檐往下滑過他的鼻樑。
“你是何時進的瓦子?”徐鶴雪問道。
“戌時。”
雨幕之間,蔣先明盯着面前這個神祕的年輕人, “是因公子你救了我,我才會與你說這些, 再多的, 便不是你該過問的事了。”
“嗯, 這也夠了。”徐鶴雪提劍而起, 抵在蔣先明的衣襟處,“你戌時去,亥時走, 這段時間中,你在瓦子裏做什麼?找胡慄?既是找人,爲何蔣御史連樓上都沒去?那時我也在瓦子裏, 卻不知你何時上過樓。”
此話一出, 蔣先明的臉色微變,他看着眼前的這個人:“你到底是誰?想做什麼?”
事實上, 徐鶴雪在瓦子裏從頭至尾都沒見過蔣先明,是倪素帶苗太尉躲去換衣時, 她親眼見的蔣先明, 並助他和苗太尉離開瓦子。
這一詐,果然詐出了點蔣先明的反應來。
雨水滴落劍身, 發出清脆的聲響,帷帽之下,徐鶴雪沒有什麼血色的脣微扯:“別緊張,我若想殺你,便不會將杜琮的賬冊給你,我只是想知道,今夜我救你,應不應該。”
“杜琮的事,我還在查,你既將賬冊交給了我,便是信我可以清查此事,”蔣先明頓了一下,他看着此人溼透的帷帽,卻猜不到底下到底遮掩了怎樣一張臉,“你如此在意此事,我想,一定是與杜琮或者是他上面的人有什麼仇怨。”
徐鶴雪淡聲,“蔣御史,我想聽的是,胡慄身上的暗賬,到底在不在你這裏?”
“什麼暗賬?”
蔣先明還算鎮定。
徐鶴雪不言,卻將劍刃上殘留的血跡一點,一點的在蔣先明硃砂紅的官袍上擦拭乾淨,血的顏色在他的衣衫上,竟看不出分毫髒污,“同樣是這身官服,有人乾淨,有人骯髒,蔣御史覺得自己是哪一種?”
“我再問你一遍,胡慄的暗賬,究竟在不在你手裏?”
“閣下身份不明,憑何以爲我該信你?”
蔣先明垂眼看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