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61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501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進去。”

    徐鶴雪輕擡下頜。

    青年呆滯着一張臉,推開庫房的大門,雙腿發軟地挪動步子,走進去。

    裏面黑漆漆的,也沒有點燈,但青年忽覺自己身後有燈影照來,他不敢回頭,只僵直着身體,指向前面的櫃門,“在那裏面。”

    既是存放算盤的地方,所用的鎖自然更爲精巧,倪素看見飛浮的瑩塵,而青年臉色無異,像是根本沒有察覺。

    倪素垂下眼簾,看着地上淺淡瑩白的影子,靜聽着那把鎖被打開的聲音,有種人力所不能及的輕易。

    可她知道,他的這分輕易,其實一點也不輕易。

    青年只以爲橫在自己頸間的劍刃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他便更怕得厲害,雙腿不住地打顫,俯身去櫃中取算盤的動作便更加小心翼翼。

    “這,這便是從前的式樣。”

    青年從中取出來一把算盤,的確算得上陳舊,算盤的框與樑都已鬆動,其中串着的算珠平滑發亮,一看便是年深日久觸摸過的。

    徐鶴雪輕瞥一眼,卻沒接,他一雙眸子輕垂,隔着帷帽審視着此人,“你若聰明,便該明白,今夜之事,你最好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畢竟,若無你,我們也找不到此處。”

    “我記下了,都記下了!”

    青年如何敢將此事說與人聽?這一番話無疑是在警告他,即便他將這些事說給管事聽,他也終究是爲此二人領路的,莫說那金玉算盤,只怕管事還要拉他去見官。

    察覺到抵在頸間的劍刃輕移,青年額邊的汗珠淌下來,他正欲偷偷地鬆一口氣,卻不想徐鶴雪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在他的後頸。

    青年眼前一黑,昏死過去。

    徐鶴雪及時接住將要落地的算盤,隨即握着鬆動的木框,將其拆散一邊,從中取出一顆算珠來。

    倪素的視線從那昏迷的青年身上挪到徐鶴雪的手上,她走近了些,在燈下細細打量他手中的算珠。

    平滑發亮,一看便是用久了的,其上的字痕已淺,卻依稀能辨出是“滿裕”二字。

    “和那顆是一樣的。”

    倪素說。

    徐鶴雪瘦削而有力的手指捏着那顆算珠,半晌出聲:“不對。”

    “什麼不對?”

    倪素一頭霧水,“這木料,玉環,還有字痕明明都一模一樣。”

    徐鶴雪卻看向倒在那邊不省人事的青年,“記得他說過的話麼?滿裕只換過一次算珠的樣式,是因爲從前的算珠重,所以才會更換。”

    倪素點點頭。

    “這顆,與我們在那老僕家中的那顆雖外表一致,但輕重卻並不一樣。”

    徐鶴雪說。

    “輕重不一樣?”

    倪素訝然,隨即從他手中接來算珠掂了掂,但她卻沒察覺到什麼不一樣,因爲在那老僕家中時,她並未在意過重量這一細節。

    徐鶴雪從她手中取回算珠,指節屈起,一用力道,手背青筋的線條與筋骨的凌厲越發清晰。

    算珠碎裂,顯露玉環之下的鐵片。

    交子鋪做的是兌鐵錢的營生,滿裕的東家在算盤上鑲金嵌玉,又如何能會缺得了鑄鐵錢的這樣東西?

    “原來,這便是它要重一些的原因。”

    倪素從他掌心捏起那薄薄的鐵片,恍然,“所以,那老僕的算珠,是假的。”

    “也就是說,那老僕背後之人很有可能是故意留下這樣東西,他們害吳岱,便是要讓夤夜司注意到滿裕錢莊?”

    從杜琮的賬冊開始,這一樁樁的事,千絲萬縷竟都歸於一個滿裕錢莊。

    “還有一種可能。”

    徐鶴雪提起桌角的燈盞,“也許吳岱,根本不是爲人所害。”

    “而是他自己布的局,是吳岱,想讓夤夜司的人,清查滿裕錢莊。”

    癲症是真,算珠是假,若吳岱果真對自己如此心狠,那必然是他已走入死局,卻仍希冀借事翻身,或者,拖人下水。

    “這……怎麼可能?”

    倪素愕然,她正欲再問,卻見徐鶴雪倏爾轉頭,他似乎聽見了什麼動靜似的,立即對她道:“有人入樓。”

    話音才落,倪素擡眼便見庫房門外的欄杆上照出一片淡光,隨即便是一道帶着火氣的聲音,“阿平去哪兒了?怎麼沒在?我這幾日在夤夜司中,他便是如此打掃的?上回摔了我的東西,讓他多做些事,他便如此不上心麼?”

    “管事您別生氣,他應當是方便去了,等他回來了,您再說他。”另一道諂媚的聲音響起。

    上樓的動靜不小,徐鶴雪只聽“管事”二字,便知是那個被帶去夤夜司中訊問的管事回來了。

    “倪素,先躲起來。”

    徐鶴雪輕聲囑咐。

    倪素點點頭,望了望四周,看準牆角另一個寬敞的櫃子,她便乾脆提起裙襬,將自己藏到裏面,“那他呢?”

    徐鶴雪看向那名喚阿平的青年,先走到她的面前,俯身時帷帽的輕紗拂動,露出他蒼白的下頜,“你在裏面,會怕嗎?”

    倪素抱着雙膝,搖頭,催促他,“你快關上。”

    徐鶴雪將櫃門合上,他的視線低垂,雙指一動,瑩塵裹附着殘損的銅鎖,落到他手中,外面人上樓的聲音越發清晰,而他卻不緊不慢地將暫被瑩塵復原的銅鎖釦上鎖着算盤的櫃門,隨即身化淡霧,帶着那昏迷的青年悄無聲息地出去。

    庫房的門驟然合上,被倪素放在地上的銅鎖完好地掛在銅扣上。

    “庫房他們也搜查過了?”

    管事提着衣襬上了三樓,這些天在夤夜司中他又驚又俱,難掩疲態。

    “是,他們帶着您的鑰匙,裏裏外外都搜過了。”

    跟着他上樓的中年男人回道,“算盤也都給他們瞧了。”

    “都是那算珠惹的,這可真是無妄之災!我得瞧瞧去!”管事不敢說夤夜司一句壞話,只能窩火地叫嚷一聲,又將鑰匙遞給他,令其前去開庫房門。

    那人忙稱是,接了鑰匙前去開門。

    徐鶴雪將人丟在了後院的僻靜處,又很快回來,隱去身形,跟在此二人身後。

    “庫房除夤夜司的人來查過以外,您不在,便沒有人進去過,您這才從夤夜司出來,怎麼這便要來清點?”

    那人一邊推門,一邊問道。

    “誰讓咱們掌櫃給人害了呢?他生前待我待你難道不好?”管事走進庫房,扶燈往前,將桌案上的燭臺也點燃。

    “掌櫃待咱們自然是好的。”

    那中年男人點點頭,“可他卻這麼稀裏糊塗地就沒了。”

    “是啊……”管事一邊清點着庫房中存放的鐵錢,一邊嘆氣,“按理說,這庫房的鑰匙是只能掌櫃管的,可元宵那夜,他卻將鑰匙交給了我,我問他是否還要再回代州見東家,他說不是,我也納悶,他看起來也不像是要再出遠門的樣子,身上包袱也沒有,我只見他好像揣了一本什麼書到懷裏……”

    “以往掌櫃回代州也沒將鑰匙給您啊,說不得是他打算自個兒退下去,想先讓您試着管庫房呢。”

    中年男人這番話說得管事心內舒服,在夤夜司中幾日縈心的恐懼也削減了些,他擺了擺手,“可別胡說。”

    櫃中漆黑一片,倪素只能聽見外面這兩人說話的聲音,一道步履聲臨近,倪素心中打鼓,她抱着雙膝的手緊緊地抓住衣襬。

    “管事,這邊的櫃門和箱子我也給您打開,方便您查。”那人討好一笑,說着手便摸上櫃子的銅扣。

    倪素屏住呼吸。

    一道細長的光線漏來,她看見外面那人粗糲發黑的手指。

    她心內一緊,正不知如何是好,卻覺清風拂面,吹動她耳畔淺發,極其昏暗的櫃中似乎逼仄了些,倪素轉過臉,對上一雙眼睛。

    這樣近的距離,倪素發現他雙眼皮的褶痕都是漂亮的。

    徐鶴雪已摘了帷帽,將燈盞放於膝旁,暖黃的光充斥於她眼前。

    外面的人忽然呼痛一聲,着急忙慌地抽出被沉重櫃門夾住的手指。

    這一幕太滑稽,倪素險些忍不住笑,一隻冰冷的手忽然捂住她的嘴,她眨動一下眼睛,卻嗅到清淡的血腥氣。

    不知不覺,他衣袖的邊緣已被血液浸溼,細膩如玉的腕骨上剮傷猙獰,血珠墜在他腕底,將落不落。

    “行了,你瞧瞧你能做成什麼事?那櫃子本是存放雜物的,哪裏能放鐵錢?放算盤的也鎖着呢!”

    外面是那管事沒好氣的聲音。

    緊接着便是櫃門外的中年男人賠笑的漂亮話兒。

    徐鶴雪靜默地聽着外面兩人說話,正欲鬆手,卻不防被她握住手指,如此溫熱的溫度緊貼,令他一顫。

    指腹幾乎還殘留她臉頰的觸感,因爲她忽然的舉動,他不禁蜷握掌心,側過臉來看她。

    她沒有摘帷帽,此刻挑起一邊的輕紗,燭火照亮她半張白皙的面容,烏黑明亮的眼睛,紅潤的脣。

    一綹細發落在她頰邊。

    徐鶴雪意識到她在審視他的剮傷,立即要抽回手,不欲再讓她細看,可她的手指緊緊地勾住他的手指。

    心跳,是血肉之軀才會有的。

    而他沒有。

    倪素第一次這樣認真地審視這道施加在他身上的懲罰,像是白雪沾污的證據。

    若是人的外傷,她有的是辦法令它癒合,可偏偏,它不是。

    她輕吹的氣,如風拂過他的手腕,徐鶴雪發出極輕微短促的氣聲,幾乎心神俱顫。

    第54章 踏莎行(五)

    出了滿裕錢莊, 綿軟的春雨落來,在倪素的鬢髮間點綴晶瑩細小的水珠,“徐子凌, 你看看你自己,你已經這副模樣了, 一定要在此時去找蔣御史嗎?”

    無紙傘遮擋,倪素與面前這個衣袖沾血,面容蒼白的年輕男人相對而立, 雨水沖淡他袖子邊滴下去的血珠,他脣色淡薄, “你可有聽到那管事說的話?掌櫃胡慄元宵當夜出去時, 身上帶了一樣東西。”

    “……一本書?”

    倪素想起來。

    徐鶴雪“嗯”了一聲, “此前我忽略了一件事, 杜琮的賬冊雖記錄了他的銀錢往來,但賬冊中的官員,無論是底下的, 還是上面的,都不具名。”

    “可那些錢,是借滿裕錢莊從各地流轉而來, 滿裕不可能沒有一本暗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