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58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353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老僕在後廊裏一邊煎藥,一邊用袖子擦額上的汗,他根本不知有兩道身影堂而皇之地進了正堂內。
“看起來,的確像是患了癲症。”
倪素一進門,便見吳岱又哭又笑,眼淚鼻涕都不會擦,嘴裏也不知囁喏着什麼,她走上前,扣住吳岱的脈門,又細細地打量他,片刻後,她看向戴着帷帽的徐鶴雪,“腎水不足,肝氣鬱滯而痰濁,若體內還有淤血不散,的確有可能會罹患此種病症,患此症者,記憶消磨,不識親友,不辨是非。”
徐鶴雪隔着帷帽審視吳岱,而吳岱沒梳成髻的白髮披散着,他歪着頭將徐鶴雪瞧了又瞧。
“你過來。”
徐鶴雪對倪素道。
倪素走回他身邊,卻見他三兩步上前,劍刃出鞘,冰冷的鋒刃抵上吳岱的脖頸,而吳岱似乎被這種極致的冷意驚得渾身一顫,但他卻傻傻的不知道躲,竟還伸手探向徐鶴雪的帷帽。
徐鶴雪手腕一轉,劍鋒直指吳岱的眼睛,嚇得吳岱一張滿是褶皺的臉扭曲起來,他顫着乾裂的脣,又哭又叫,“繼康,繼康吾兒……”
劍鋒懸在吳岱右眼半寸之距。
徐鶴雪冷靜地注視着吳岱臉上一絲一毫的神情,他垂下眼睛,吳岱髒兮兮的衣袍底下已有一灘水漬。
徐鶴雪收劍入鞘,轉身之際,卻見那個用繡帕蒙着臉的姑娘正背對着他,用一雙手緊捂着眼睛。
“阿喜。”
即便心知吳岱的癲症極有可能是真的,徐鶴雪亦謹慎處之,未在吳岱面前提及她的名字。
倪素聽見他忽然喚自己少有人知的小字,她愣了一瞬,也不知爲何,心中驀地一跳,竟覺這道清泠的嗓音將她的小字襯得好聽幾分。
“你……好了沒有?”
但她不敢回頭,怕看見吳岱的眼睛變成血窟窿。
“你轉身。”
“……我不。”
“那我們走吧。”
走?
倪素鼓起勇氣回頭,卻見吳岱一雙眼睛好好的,只是他身前多了一灘水漬,徐鶴雪走到她面前來,擋住那片污穢,“從他這裏查下去應該是不可能了。”
“那我們怎麼辦?”
倪素仰望着他。
絹帕上繡的那朵芙蕖正好在她頰邊,一絲一縷都在日光底下泛着柔滑的光澤,眼看有風要捲起絹帕,徐鶴雪立即伸手捏住絹帕的邊緣,及時遮擋住她的面容。
倪素一頓,視線從他白皙的指節往上,隔着帷帽,對上他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
吳岱忽然大笑起來,徐鶴雪與倪素幾乎同時回頭,見他坐在椅子上拍手,隨即看着倪素,嘟嘟囔囔:“繼康你該娶妻了……”
他又指向戴着帷帽的徐鶴雪,“蓋頭底下有新娘!”
倪素:“……”
第51章 踏莎行(二)
倪素與徐鶴雪才出了吳府, 夤夜司副尉周挺便帶着一衆親從官將吳府圍了個水泄不通。
“大人,大人……他已經不知事了,你們又何必折騰他啊!”老內知被兩名親從官攔着, 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吳岱被人架出去。
“夤夜司奉旨訊問吳岱,任何人不得阻攔!”晁一鬆按着刀柄呵斥老內知一聲, 隨即便立即跟上週挺的步伐。
晁一鬆“嘖嘖”了兩聲,周挺蹙眉,側過臉看他, “你什麼毛病?”
“小周大人,我只是在想啊, 吳岱那麼大一官兒呢, 風光了多少年啊……官家一直對他們吳家很是看重, 卻說落魄, 也就落魄了……”
晁一鬆想起方纔吳岱那般瘋癲無狀的模樣,“以前是多清傲持重的一位大人,不過一夕之間, 便什麼臉面也沒有了。”
周挺沒什麼情緒表露,只道:“你拿了牌子,去宮中請醫正, 吳岱的病若能治, 便必須治,否則使尊不好問話。”
“是……”
晁一鬆摸了摸鼻子, 一腳跨出吳府大門,他擡頭一望, 卻在看熱鬧的人堆後頭瞧見一道身影。
“誒, 那是不是倪小娘子?”
晁一鬆咕噥一聲。
周挺聞聲一頓,他順着晁一鬆的視線看去, 人羣之後,那女子淡綠衫裙,挽三鬟髻,臉色也不再像之前那般蒼白,或因站在日頭底下,她頰邊泛粉,雙眸清凌如春水。
“小周大人。”
倪素見周挺走近,便彎身作揖。
“倪姑娘怎會在此?”周挺問道。
“和他們一樣,我來看熱鬧的。”倪素輕擡下頜,看向前面已有散開之勢的人堆。
周挺隨着她的目光擡眼一掃,正不知如何說,卻聽她又道:“不知小周大人有沒有想過,吳岱的癲症很有可能不是意外?”
周挺眉目一凜,他立即審視她,“倪姑娘,你可知你在說些什麼?”
“小周大人忘了嗎?我也是醫工。”
倪素並未在意周挺忽然冷下的語氣,“方纔吳岱從這兒過,我在地上撿到兩根東西,我等在這兒,便是要交給你的。”
說着,倪素擡手,兩根銀針赫然捏在她的指間。
“這是?”
周挺一怔,伸手接來。
“鍼灸用的銀針,我看得很清楚,是從吳岱的頭髮裏掉出來的。”
倪素繼續說道,“若我猜得不錯,他的癲病便是這麼來的,醫者鍼灸不當,使他腦中有了淤血。”
周挺的神情變得頗爲嚴肅,他手握銀針,向倪素抱拳:“多謝倪姑娘,此事我清楚了。”
“小周大人,我因家學淵源,也會金針刺穴之術,這原是我們倪家的一樣絕學,若您信得過我,便由我來治吳岱,如何?”
倪素終於說出她的意圖。
“不可。”
周挺幾乎是立時搖頭。
“爲什麼?”
倪素愣了一瞬,無論如何也沒料到他會這般果斷地拒絕。
“倪姑娘,吳岱是吳繼康之父,雖然害你兄長性命的不是他,但事出之後,他亦動用了多種關係爲其子吳繼康遮掩。”
周挺頓了頓,看着她,“難道你心中不恨他嗎?如何還要爲他診治?”
“吳岱的確可恨,我也並非以德報怨。”
“既如此,倪姑娘又何必要蹚這渾水?”
周挺態度堅決,“你是個女子,你也知道夤夜司的牢獄到底是什麼模樣,何況男女終有別,你不應該……”
“小周大人,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倪素驟然打斷他。
周挺一時住聲,他迎向面前這個女子的一雙眼,因爲太過清澈而令人一眼便能望見她的慍怒。
“在我爲兄伸冤的這件事上,小周大人與韓使尊都助我良多,我今日之所以說這些,是我以爲自己尚有一些用處,可以還你與韓使尊的這份恩情,僅此而已,”倪素說着,察覺有風一直在輕拽她的衣袖,她便又道,“不過既然小周大人不願,倪素便不好再多說,這便告辭。”
她彎身作揖,也不等周挺說話,便轉過身離開。
周挺立在原地,而吳府門前的人已散了個乾淨,晁一鬆在旁小心翼翼地問:“小周大人,我……還去宮裏請醫正嗎?”
周挺回神:“請。”
“誒,倪小娘子好像生氣了,但這事兒……您也確實不好應下。”
晁一鬆心中其實也覺得此事是萬不能答應的,吳岱到底還是吳貴妃的親爹,說不得吳貴妃什麼時候就要復寵,如今官家也只讓他們訊問,不許對吳岱動刑,謹慎些總歸是沒有錯處的,那倪小娘子雖有家學,但誰曉得一個女子在家中又能正經學到多少呢?萬一在她這裏出了岔子,到時不單單只是她恐有牢獄之災,他們這些涉事的夤夜司中人,只怕都要被問罪。
周挺卻在想她方纔那句——“你也要以男女之別來約束我嗎?”
他似乎說了令她生慍的話。
流言出於口舌,亦可殺人於無形,正如此前吳岱故意令人傳他與倪素有私,爲不使流言愈演愈烈,過分傷及她的清白,周挺避嫌至今,極少踏足南槐街醫館。
男女大防,本該如此。
可週挺不明白,她爲何可以分毫不在乎那些詆譭,甚至敢再踏進夤夜司的大門,明明她不止一次受過刑,明明她最知道刑罰的殘酷。
她如何敢涉足這些本與她無關的事?
他看不懂這個女子,她太不同,也太大膽,可若她一直如此,只怕於己無益。
周挺並不理解她的這份鋒芒。
“她兄長的事已畢,便不該再沾惹官場上的這些事。”
周挺翻身上馬,囑咐晁一鬆:“趕緊去,不要再耽擱。”
春光正盛,且帶幾分難得的暖意。
倪素穿走在熱鬧的街市,輕晃衣袖,引得依附於袖口邊沿的淡霧散開,化爲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形。
“你爲什麼不讓我去?”
她一邊朝前走,一邊說。
那兩根銀針並非是在吳府外發現的,而是他們將將要離開之際,在吳岱說了那番荒唐的瘋話後,徐鶴雪看出端倪,走到他面前,從他斑白的亂髮裏取出的。
吳岱的癲症並非意外,而是人爲。
倪素只見徐鶴雪抽出的那兩根銀針,便明白過來。
吳岱畢竟還有個女兒在宮裏做貴妃,又何況官家並不想治吳岱的死罪,若此時吳岱死得不明不白,那不是明擺着告訴人,這背後還有更深的一潭水在等人涉足?
“你既知吳岱的癲症是爲人所害,便該明白,你一旦入夤夜司爲他診病,害他之人,亦能害你。”
徐鶴雪停步,此時他並未在他人眼前現身,伸手摘下帷帽,郎朗日光底下,他的面容蒼白而秀整,“倪素,我同你說過,你願意爲我點燈,願意爲我留在雲京,於我而言,便已是莫大的幫助,這已經很好了。”
“你可以爲你兄長受刑,爲他不要性命,因爲他是你的至親,而我卻不能讓你因我的事而涉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