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51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338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玉紋本打算跟着去,卻被倪素拒絕,她要了一根竹杖,請那位姓張的小娘子幫她拿藥箱,這便連早飯也顧不得吃了。
到了張小娘子家中,倪素並不急於診病,而是坐在牀前與張小娘子的母親閒聊了幾句話,她悄無聲息地安撫着婦人的疑慮。
在雀縣鄉下的村中,她常用這樣的辦法來與患病者拉進距離,從而與她們變得親近些,好讓她們心中能輕鬆一點。
快近午時,倪素才拄着竹杖從張小娘子家中離開。
“給我吧。”
徐鶴雪朝她伸手。
倪素也不推拒,將藥箱遞給他,說,“你在外面等我的時候,是不是很無聊?”
“沒有。”
徐鶴雪一手提着藥箱,一手扶着她,看她步履實在遲緩,他思慮片刻,說,“你等一下。”
倪素雖不明所以,卻還是乖乖地停下來。
她看着他將藥箱放在地上,又將她手中的竹杖拿走,隨後走到她的身前蹲下去,淡青的衣袂垂落在地面,他回過頭,見她呆呆的,便喚:“倪素。”
“你的傷也沒好……”
倪素攥起衣角。
“我已經不疼了,”他說罷,倏爾想起那夜在杜府外面,她撐傘與他往回走的那段記憶,他又添聲,“不騙你。”
倪素發現他在人前現身了,因爲有一個扛着重物的老伯路過他們身邊時,正以一種奇怪的目光打量着徐子凌。
“……”
倪素只好俯身,雙手繞過他的肩,環住他的頸。
她明顯感覺到他的肩背倏爾緊繃,如同被觸碰的含羞草,事實上,她也有些侷促,甚至不知自己的手應該放在哪裏才好。
她滿掌都是他光滑的衣料,擡起眼睛,看見他梳理整齊的髮髻,以及簪在烏黑髻間的一根玉簪。
徐鶴雪提上藥箱,揹着她往巷子盡頭去。
倪素的話變得多起來,與他講自己開了什麼藥方,與他講自己在雀縣的時候總會在午時前離開病患的家。
“你知不知道爲什麼?”
倪素故意賣關子。
“你怕他們留你用飯,”徐鶴雪走出了巷子,走在河堤畔,淡黃色的柳枝輕拂他的髮髻,“人雖窮苦,卻不免好客,你在,她便會用家中最捨不得吃的食物招待你,何況,你爲其母診病,還分文不取。”
“你……真聰明。”
倪素還想等他問“爲什麼”呢。
徐鶴雪雖生於錦繡,卻也並非不知人間疾苦,他在邊關五年,除卻沙場的血腥殺伐,他也見過邊關百姓的苦難。
“行醫,對你來說,似乎是一件很能令你開心的事。”
無論是今晨在聽到有人上門看診時她的模樣,還是方纔在張小娘子家中與其母攀談時她語氣裏裹着的一分明快,都昭示着她的心緒。
“有人肯請我看診,這就是最好的事,”倪素提起這個,她的臉上便帶了些笑意,“徐子凌,有了第一個,往後一定就不那麼難了,對不對?”
她滿懷憧憬。
“嗯。”
徐鶴雪輕聲應。
河堤畔行人甚少,淺薄的冰層凝結在岸邊,他安靜地揹着一個姑娘往前走,卻不防她凍得冰涼的手指忽的捏了一小顆東西抵上他的脣。
倪素也沒料到自己的指腹會碰到他的脣瓣,她本能地想縮回手,可是手中捏的東西已經抵在他的脣縫,她有點不好意思,囁喏了一聲,“你……張嘴啊。”
徐鶴雪下意識地張嘴,咬住那顆東西。
“張小娘子給的,我只拿了一顆,”倪素收回手,看見寒風吹得他烏濃的眼睫輕顫,她問了聲,“甜嗎?”
原來,是糖。
徐鶴雪輕垂眼簾,“嗯”了一聲:
“甜。”
第45章 採桑子(二)
除夜一過, 新年已至,正是舉國同慶之時,正元帝賜宴百官, 卻在當夜杖殺太醫局的一名醫正。
“爾等庸醫!都是庸醫!”
入內侍省都都知樑神福雙手攏在袖中,躬身迎着風雪踏上白玉階, 便見太醫局的醫正們從殿內跪到了殿外,而殿內瓷盞碎裂的脆音之間,更有正元帝暴怒的吼聲。
天子一怒, 如天降雷霆。
樑神福與伏跪在外的太醫局醫正們皆是心神一顫,但到底樑神福在帝王身邊服侍日久, 他心知此時自己若再不進去寬慰官家, 只怕整個太醫局都將如那名喚聶襄的醫正一般。
樑神福快步進殿, 撩開長幔入內, 見正元帝滿額是汗,一手撐在牀沿,面色鐵青, 咳嗽不止,他便立即上前輕拍帝王的後背:“官家,動怒傷身, 請官家保重聖體啊……”
“聶襄呢?”
正元帝咳得嗓音沙啞。
“已經杖殺。”
樑神福此話一出, 長幔外的太醫局提舉與其他醫正肝膽俱裂,身子伏得更低。
“朕只問, 聶襄所言,爾等可認?”
正元帝沉聲。
“陛下……”
衆人顫聲, 卻皆伏拜在地, “臣惶恐!”
他們沒有人知道此時正元帝要聽什麼話,只能以這般惶惶之態祈求帝王的憐憫, 心中又恨毒了那聶襄,官家不能再有嗣這樣的話,他們身爲人臣,誰敢說得出來?偏是聶襄,多吃幾杯酒,便在官家面前露了真。
“官家,脈象之變化豈能人定,奴婢以爲,定是聶襄吃醉了酒診斷有誤,宮中太醫局彙集天下名醫,聶襄不過二十餘歲,脾性多少帶了年輕人的驕躁……哪裏能及太醫局中資歷甚老的這些大人們呢?”
樑神福小心翼翼地進言,“何況新年伊始,官家如今正在清醮……”
他的話點到即止,卻令長幔外的太醫局衆人感激涕零,恨不得今兒撿回這條命,明兒便給這位樑內侍送上十全大補丸之類的,能使其延年益壽的好玩意兒。
但樑神福其實並非是在爲太醫局的人說話,而是帝王盛怒之下,需要一個臺階,正元帝不能在此時真的處決太醫局中所有人,否則聶襄診斷之說,便是紙包不住火,更要傷及官家的臉面。
果然,樑神福這番話使得正元帝倏爾沉默,眼見帝王擺手,他便立即回身道:“各位大人,還不快退出去?”
帝王的怒火漸熄,衆人立即重重磕頭,隨即拖着綿軟的雙腿,一邊擦着冷汗,一邊恭敬地退出慶和殿去。
殿中寂靜下來,正元帝躺回榻上,揉按着眼皮。
“聶襄所言,不得傳出。”
“奴婢省得。”樑神福輕聲應。
聶襄的診斷究竟是真是假,其實正元帝在見到太醫局這幫醫正的反應時,心中便已經明白了大半。
他如今,也已年近六旬。
之前與皇后誕下一子封爲安王,卻奈何不過三歲便已夭折。
正元帝當年費心以新政之名,行收攏權力之實,爲的便是使熱衷於興風作浪的諫臣不敢爲博直名而要挾君王。
然而垂暮之年,竟連太醫局的這些醫正,都不敢如實稟報他的病情了。
慶和殿中暖意融融,而正元帝卻忽而一嘆:“樑神福,朕……有些冷。”
樑神福立即命人入殿添炭,心中卻也知官家的冷,冷在何處,前幾年好歹有位吳貴妃在官家跟前噓寒問暖,如今官家厭煩了吳貴妃的哭哭啼啼,也不肯見了。
“官家,嘉王寫了請安摺子來。”
樑神福想起自己整理奏疏時瞧見的東西,便走到御案前捧起來一份奏疏,小心地送到正元帝面前。
嘉王?
正元帝慢慢睜眼,他的視線落在那份奏疏上。
樑神福等了許久也不見官家伸手來接,他額上漸有冷汗,卻聽官家冷不丁地道:“傳裴知遠入殿擬旨,讓嘉王回京。”
正元帝一句話,中書舍人,知制誥裴知遠便連夜進宮草擬詔書。
嘉王在彤州行宮住了十四年,而彤州距離雲京並不算太遠,聖旨快馬加鞭送到彤州後,嘉王夫婦便動身啓程,抵達雲京之時,正逢元宵佳節。
禁軍相護,車馬轆轆。
“殿下滿掌都是冷汗。”
馬車中,年約三十餘歲,雖有病容卻不減清越之姿的嘉王妃握住郎君的手。
“昔真,我不知拋卻從前的安寧,到底對是不對。”
嘉王錦衣華服,卻神情恍惚。
“從前的安寧便是真的安寧麼?殿下的心,從來都沒有安寧過。”嘉王妃輕拍他的手背,“聽說您的老師在外顛沛十四年,已是一身傷病,他都肯回來,莫非殿下還有心偏安一隅?”
嘉王聽她提起老師,他心中便更是百味雜陳,“是啊,無論如何,我都該回來見老師。”
馬車入了宮,停在永定門外,樑神福已攜內侍宮娥,早等在此處,他先向嘉王夫婦作揖,隨即道:“官家等殿下您多時了。”
只提“殿下”,不提嘉王妃,便是只見嘉王的意思了。
“殿下,去吧,妾等着您。”
嘉王妃以溫和的目光注視着他。
嘉王喉嚨發乾,卻一言不發,由樑神福帶路往前走,雖闊別這座皇城十四年,但嘉王卻並非是不認得路的,他意識到樑神福繞了遠路時,擡頭隔着覆雪的枝影,便望見了一座樓閣。
昭文堂。
嘉王瞳孔一縮,立即收回目光,立時整個人身體緊繃起來,他心中寒意更甚,剎那間便明白了這段路,應是聖意所致。
走上白玉階,入了慶和殿,嘉王俯身作揖,卻在光可鑑人的地面看見自己一張透了些惶然的臉,他立即收斂神情,“臣,拜見官家。”
“爲何不稱爹爹?”
長幔之內,傳來正元帝平淡的聲音,“可是怪朕,將你送去彤州?”
“永庚不敢,永庚的王妃體弱,爹爹送永庚與妻往彤州將養,永庚心中感激。”嘉王立即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