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50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397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她瞳孔緊縮,幾乎是立即從牀上起身,也顧不得身上的傷,她邁着蹣跚的步履靠近。
他身上穿的那件衣裳,是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他屍體所穿的那件,那是她親眼看着母親一針一線爲他縫製的衣裳。
不敢置信般,倪素顫聲:“兄長……”
彷彿時間已經過去了很久,兄長的音容存在於她的腦海裏都已經開始泛舊,但當他此刻出現在她眼前,從前種種,又無比鮮活。
“阿喜。”
獸珠投射出的這道影子清晰而乾淨,他一點也不像泥菩薩裏的那具屍體,腐爛而冰冷。
只這一聲“阿喜”,徐鶴雪便見倪素的眼眶轉瞬紅透,她像個孩童一樣,倏爾嚎啕大哭起來。
“阿喜,你瘦了許多。”
倪青嵐的身影懸在半空,他伸手,卻不能相扶,“爲我,你受苦了。”
“不苦,”
倪素眼淚幾乎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不斷用手背去擦,想要自己將兄長的臉看得更清楚,“兄長,我不苦……”
他是她記憶裏的兄長,擁有與她相似的眉眼,那樣清峻的面龐。
“早知如此,你就不要聽父親的話,”倪素哭得難以自抑,“若你不來雲京科考,你就不會被人害死,我想讓你好好的,讓你活着,我很想你,母親也很想你……”
她的勇敢,她的堅韌,在見到死去的至親的這一刻,土崩瓦解。
“我見到母親了。”
倪青嵐甚至不能爲她拭淚。
“阿喜,其實我不希望你爲我如此,你是我妹妹,我想讓你過得好一些,至少,不要爲我將自己弄得遍體鱗傷。”
“可是阿喜,我又很高興,有你這樣的妹妹,是兄長之幸。”
倪青嵐看着她,露出了一分笑意,“你也不要再爲我難過,你已經爲我做得夠多,我都看得見,母親也看得見。”
“往後,你一個人,怕不怕?”
倪素搖頭,哭着說:“不怕。”
“我知道你是不會怕的,”倪青嵐頷首,對她說,“兒時偷學醫術,父親打你鞭子,你也沒怕過,你是個心志堅定的姑娘,我一直都知道。”
倪素從袖中拿出來一本書,她顫抖着手翻開,“兄長,還記得你與我說好的嗎?我們要一起寫這本治女子隱症的醫書,你先教的我,你說等我長大了,等我看的病人多了,學到了更好的醫術,我再反過來教你……”
“兄長做不到了。”
倪青嵐輕輕搖頭,溫柔地看着她,“不過阿喜,你一定可以,對嗎?”
“我可以。”
倪素淚溼滿臉,哽咽着說,“我一定會的,這一生,我都會帶着我自己與兄長未竟的志向去寫這本醫書,我要天下女子不再以隱症爲恥,我要兄長的遺志與這本醫書共存於世。”
“我倪素,願以此志,躬行餘生。”
第44章 採桑子(一)
兄長是笑着的。
但在倪素的記憶裏, 兄長其實是不常笑的,他有些像父親,在少年之時便顯露其持重的心性, 在父親一心鑽研家學,爲人看診的絕大多數日子裏, 一直是他這位兄長在管束着倪素的行止,教會她辨識百草,教給她做人的道理。
倪素曾以爲, 這輩子她若有做錯了事,或走錯了路的時候, 也可以不必擔心, 因爲兄長會管束她, 會將她拉回來。
他是倪素血緣至親的兄長, 更是指引她,鼓勵她秉持心中志向的老師,從小到大, 是他讓倪素明白,作爲女子的這一生,她也許可以換種活法。
不做受困內宅的囚鳥, 要做展翅的飛鶯。
倪素用力擦去眼淚, 以求能將兄長看得再清楚一些,卻見他魂火拼湊的身形逐漸減淡, 她無措地伸手去觸碰,卻使魂火破碎流散得更快。
“阿喜, 兄長以你爲榮。”
流光被獸珠吸納乾淨, 只餘倪青嵐的這道聲音響徹她的夢境。
倪素睜開眼睛,青灰的晨光已鋪滿這間屋子的櫺窗, 她失神地望着上方的幔帳,許久才遲鈍地摸了一把溼潤的臉。
她記起昨夜兄長的消失,記起那顆獸珠飛回了徐子凌的手中,而她被他扶到牀上,她裹在他的被子裏哭了好久。
後來的整片夢境,都是兄長的音容。
倪素摸了一下枕頭,觸感有些濡溼,她擡起一雙紅腫的眼睛,看見那道青紗簾子不知何時已被人放下,外面有一道身影坐在書案前,翻動紙頁的聲音帶了幾分刻意的小心,若不細聽,是聽不見的。
“徐子凌。”
倪素開口,鼻音有些重。
書案後的那人翻書的動作一頓,他立時起身,大抵是之前在登聞鼓院施術幫她擋刑時所受的懲罰不輕,這幾月的香燭還沒有將他的魂身修補得很好,所以他起身仍需扶着案角,站起來有些吃力,但他走來那道簾子前的步履卻要快一些。
“怎麼了?”
倪素看見他掀開簾子的那隻手,雖然蒼白,但淡青微鼓的脈絡看起來與常人無異,甚至於每一寸筋骨都是好看的。
他換了一身淡青的圓領袍,一截潔白的中衣領子更襯他如青松覆雪,一雙眼清冷而剔透。
“你坐了一夜?”
倪素看他手中還握着一卷書。
“我不會有血肉之軀的疲累,即便是閉上眼,我也並不是在睡覺。”
化身鬼魅,作爲人時的五感便會失去一些,他之所以擁有痛覺,只不過是方便土伯以此作爲對他的懲戒。
而人的睡眠,人的食物,能夠支撐一個人活下去的諸般意義,其實都與他無關。
他很多的時候閉上眼,只是在試圖回想自己作爲人時的記憶。
倪素看着他放下書卷,點爐煮茶,她忽然發覺屋子裏暖烘烘的,低頭才看見不遠處的炭盆燒得正紅。
這一夜,也不知他添了多少回炭。
“我還沒有謝謝你,讓我見了我兄長最後一面。”
倪素窩在被子裏看他。
徐鶴雪搖頭,“土伯留這顆獸珠給你,應該便是用來答謝你,若無獸珠,我也不能幫你。”
“他答謝我什麼?爲你燒寒衣?招你回來?”
“嗯。”
“可是,”倪素發現自己竟想不起雀縣大鍾寺,柏子林中的那個白胡子打卷兒的老和尚的臉了,“他爲何肯費周章幫你回來?”
機緣是很奇妙的事,譬如她若不遇徐子凌,也許便是一個人上京,也許,她會死在刑杖之下,也不能再見已逝的兄長。
那麼,徐子凌的機緣,又是什麼?
徐鶴雪聞聲一頓,他的目光垂落於桌面,片刻,道:“因爲我所求,亦是他所求。”
困於幽都寶塔的生魂,年年在幽釋之期東渡恨水,可近百年之間,能渡恨水者寥寥無幾。
不渡恨水,便難消怨戾,只能囚於寶塔,年復一年的恨,年復一年的怨。
但這對於幽都,並不是一件好事。
若怨戾充盈於幽都,則所有生魂必受其亂。
“那,”
倪素幾乎是試探一般,輕聲問,“你所求爲何?”
這已算是,離他不爲人知的心事最爲接近的對話。
寒風輕拍櫺窗,屋中炭火倏爾迸濺出幾點火星子,徐鶴雪擡眸,窗外的蕭疏冬景與他眼底的凋敝重合:“要潔淨之人潔淨。”
十五年,牧神山。
死在異鄉屍骨無存,血已流盡的三萬英魂。
他要一點,一點地爲他們拂去身上血污,清算生前事,擦乾淨他們的身後名。
縱不能殮骨,也要殮名。
倪素其實聽不太明白,既是潔淨之人,又還能如何潔淨?但見他起身倒水,她又不知自己該不該再問下去。
“喝一些?”
徐鶴雪將瓷杯遞到她的面前。
倪素偷看一眼他的神情,他這樣,應該是不願再說了,她擁被起身,接來瓷杯喝了幾口,擡起頭,再對上他的目光,她的聲音輕了許多:“謝謝。”
天色更明亮了一些,玉紋推門進來服侍倪素洗漱,又爲她篦發梳頭,徐鶴雪悄無聲息地退出門外,他站在檐廊底下,院中灑掃除塵的女婢與小廝來來往往,始終無人發現他。
“玉紋姐姐!”
一名小廝匆匆從前面跑來,手中提着一個食盒,氣喘吁吁地跑過徐鶴雪身邊,立在門外喊:“前面有人找倪姑娘!”
“什麼人啊?”玉紋走出來。
“說是……來診病的。”小廝將食盒遞給她。
診病?
徐鶴雪輕擡起眼簾,果然,他聽見房內響起腳步聲,很快,那個姑娘邁着蹣跚的步子挪了出來,那雙眼睛被清晨的日光一照,清凌凌的,“真的?”
“好像是來請您過去的,說是下不來牀。”
小廝摸了摸後腦勺。
“我去看看。”
倪素扶着門窗,往前走了幾步,玉紋忙將食盒放下跟上去扶住她,但她卻忽然停下來,回過頭。
徐鶴雪對上她的視線,隨即輕輕頷首,朝她走去。
等在前堂裏的,是個身着粗布麻衣的年輕女子,她十分侷促地站着,有一名小廝招呼她坐,她也不坐下。
見了倪素,女子才捧住她遞來的熱茶,說:“我……我娘身上不好,已經有小半年了,但她一直不肯請大夫,又怕藥婆用不好藥,一直拖着。”
女子擡起眼,暗自打量着面前這個與自己年歲差不了多少的姑娘,她心中不免又添一絲疑慮,但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我在外頭聽說了,你出身正經的杏林之家,我想,你都敢孤身上登聞院爲兄長伸冤,一定是個好人,所以我想請你去爲我母親診病,若,若是診金合適的話。”
隨着冬試案告破,登聞院重陽鳴冤一事傳遍雲京,倪家兄妹的身世來頭也爲人所知,如今雲京,無人不敬佩這位不顧性命,爲兄伸冤的倪小娘子。
“你是第一個上門請我診病的人,我今日便當義診,分文不取。”倪素說着,便請玉紋去將她的藥箱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