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4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067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奏疏散落在簾外來一部分,蔣先明擡眼,正好瞧見末頁的官員名字中,竟有太師吳岱赫然在列。

    他不由心頭一震。

    “官家若收歸此份名單上的官員家財,凌華道宮便可重新修建,官家封禪的用度也可更用心一些。”

    孟雲獻再度俯身作揖。

    官家雖仍未表態,但蔣先明走出慶和殿,看着外頭的濛濛煙雨,他長舒了一口氣,接了傘來與孟雲獻一塊兒下階。

    “若論平日,官家看了這樣的摺子,也未必會處置太師,但孟相公今日先提封禪之事,再言民情之重,官家這回……怕是被您說動了。”

    蔣先明說着停步,朝孟雲獻作揖:“孟相公,此案有望了。”

    孟雲獻今日這一番話,可謂是處處戳在官家的心坎裏,若論平日,官家一定會包庇太師吳岱,但孟雲獻先說道宮停工一事,再提疏浚河道款項流失,加之官家再推新政本就是因爲宗室近些年良田無數,越發斂財不忌,而官家自己要修道宮卻各處吃緊。

    官家心中有氣,如何能忍?

    孟雲獻伸手扶了他一把,露出了點兒笑意,卻問:“蔣御史是因何對此案這般上心?”

    “倪青嵐是個好苗子,大抵是家風端正,他妹妹也可謂是至烈至真,好好的年輕人,本該有大好仕途,卻因吳繼康一己之私而喪命,這實在令人惋嘆。”蔣先明一邊往白玉階底下去,一邊道:“下官只是想,今日若不讓天下讀書人看到倪青嵐的公道,又如何給他們希望,令他們安心入仕,爲君爲民?”

    雨水潮溼,噼啪不停。

    孟雲獻聞言,在雨霧裏打量起跟在他身側的蔣先明,半晌,他才頗有意味地嘆了一聲:“蔣御史才真是爲君爲民,好忠臣啊……”

    ——

    聽說重陽那日,鼓院小雪。

    倪素沒有看見,因爲那時,她已經昏迷不醒。

    但自那日後,她半睡半醒,夢裏總是有雪,冰涼的雪粒子砸在她的臉頰,而她趴在鼓院的春凳上,與三十六名書生一起受刑。

    正如今夜,她的夢之所以是噩夢,是因爲吳繼康也在她的夢裏,對着她笑。

    倪素幾乎是溺水一般,她能感覺到被子的邊緣輕輕地覆在她的口鼻,令她呼吸不暢,但她卻怎麼也睜不開眼睛。

    她想出聲,可怎麼也張不開嘴。

    越是急切,那種呼吸不了的感覺便越發強烈。

    忽的,

    一隻手拉下被子,十分輕柔地替她整理了邊緣,只是他的指腹不小心觸碰到她的臉頰,他似乎頓了一下,鬆了手。

    他指間的溫度很冷,冷得倪素一下睜開了眼睛。

    她最先低眼看自己的被角,似乎被人掖得很整齊,可屋子裏靜悄悄的,一盞孤燈點在桌案,玉紋並不在屋中。

    她隱隱約約的,聽見了院子裏的說話聲。

    是蔡春絮與玉紋在說話。

    那日是蔡春絮將倪素帶回來的,並留了玉紋與另幾個女使在這裏照顧倪素。

    倪素的目光挪到那盞燈上。

    她動了動脣,輕聲喚:“徐子凌,你在哪兒?”

    遲遲聽不到迴應,倪素便想強撐着起身,可她忽然間又聽到了一陣風吹動窗櫺,她擡起眼,正見夜霧掠窗,很快凝聚成一個人的身形。

    他的眼睛沒有神采,漆黑而空洞,耐心地摸索着,一步步地來到她的牀前。

    “天快黑的時候,你就該叫醒我給你點燈的。”

    倪素望着他,說。

    “不必。”

    他循着她聲音的方向,搖頭。

    “你房裏的燈燭滅了沒有?”白日裏,倪素要玉紋取來好多蠟燭,自己一盞一盞點了,讓玉紋送到隔壁去。

    玉紋雖不明所以,但還是照做了。

    “嗯。”

    “那你去將桌上那盞燈拿來,火摺子也在那兒。”

    倪素說。

    徐鶴雪一言不發,轉過身,伸出雙手摸索向前,聽着身後的姑娘一直在小心提醒他“右邊”,“往前”,“小心”,他的步子反而邁得更謹慎些,但好歹是摸到了桌上的燭臺,與那個火摺子。

    倪素吹熄了燈盞,又很快點燃。

    燭焰點亮了她面前這個人的眸子,剔透的光影微閃,他短暫的迷茫過後,認真地凝視起她的臉。

    “想不想喝水?”

    他的視線落在她有些泛幹的嘴脣。

    倪素搖頭,看着他將燈燭放回桌上,她就這樣偷偷地打量他的背影。

    他的身形還是很淡。

    也許要用很多的香燭才能彌補。

    倪素想起下雪的夢,想起在夢中他整個人清清淡淡的,好像很快就要消失不見,而吳繼康就站在她的面前。

    鼓院那日,她見到吳繼康時,便在心中告訴自己,越是如此境地,自己就越該保有理智,可事實卻是,僅僅只是吳繼康的一個笑,或一句話,便能使她瀕臨崩潰。

    他提醒着倪素,他是皇親國戚,而她身如草芥。

    正如那時,她在鼓院受夠了刑罰,他才被人簇擁着姍姍來遲。

    吳繼康靠過來,用那樣惡劣的眼神盯着她時,她幾乎被滔天的恨意裹挾,卻不得不面對自己以身受刑,而他卻可來去自如的事實。

    徐鶴雪看清了她的絕望,所以他將還算衣冠楚楚的吳繼康變得比她更加狼狽。

    以此,來安撫她的無助。

    一個已經死去的人,他的血明明早就冷透了,可是他卻對她說,有些人的血是熱的。

    倪素看見他還是倒了一杯水,轉過身來走到她的面前,解釋:“你的嘴脣很幹,潤一潤,會好受些。”

    原本說了不喝,可是倪素看他將水倒來,又不想拒絕他的好意,她想支起身,可身上並沒有多少力氣。

    徐鶴雪只好一手扶住她的肩,即便是如此,他也仍舊是隔着一層被子,並不去觸碰她單薄的衣料。

    倪素勉強喝了幾口,嗅聞到他身上積雪般的味道裏裹着幾分血腥氣,她擡起頭,怔怔地望着他線條流暢的下頜。

    “怎麼了?”

    徐鶴雪的聲音有些虛弱。

    “你身上痛不痛?”

    “徐子凌,你不要照顧我,該我來照顧你的。”倪素忍住鼻尖的酸澀。

    “你爲我點燈,便已是照顧。”

    他說。

    倪素搖頭,腦袋垂下去,臉頰抵在軟枕上,“那還不夠,你應該要更多,我也應該給你更多。”

    要更多。

    要什麼?

    徐鶴雪握着瓷杯,視線落在她烏黑的發上,他發現自己其實什麼也不敢要,半晌,他喉結微動:“子非魚。”

    “那我要如何才能還得清?”

    “還什麼?”

    燈影搖晃,倪素對上他的目光,“還你的陪伴,還你作爲鬼魅,卻還鼓勵我好好活下去的這份心,還你爲我尋兄,爲我自損,爲我做的飯菜,甚至,爲我倒的這杯水。”

    “倪素。”

    徐鶴雪眼睫輕垂,輕輕搖頭,脣畔帶了一分生疏的笑意:“這世間萬事,不是件件都需要人還的,若爲你倒杯水也要你還,那我成什麼了?”

    “若我想還呢?”

    她的目光太過認真,徐鶴雪靜默許久,終於擡起眼簾來看她,“你爲我做的衣裳,做好了嗎?”

    “還差一點。”

    倪素下意識地接話。

    徐鶴雪“嗯”了一聲,說,“那個就足夠了。”

    倪素其實很想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幫他做些什麼,可是他總是如此,在她的面前,將自己的過往藏得嚴嚴實實,她卻不能逼他,因爲她不知道他生前的事,不知道他究竟爲何死在十九歲那年。

    他不說,她便不能問。

    就好像此刻,她知道自己已經不能再在這件事上繼續說下去了,屋外蔡春絮似乎已經離開了,但玉紋並沒有進屋來。

    他安靜地站在她的牀前,有風輕拂他顏色淺淡的衣袂。

    面容蒼白卻骨相秀整。

    “那你,就在這裏待着。”

    倪素輕聲道。

    徐鶴雪一怔,隨即道:“我可以將這盞燈拿走。”

    他以爲她是擔心他回到隔壁便會雙目不能視物。

    “不是。”

    倪素悶悶地說,“我總是做噩夢,夢裏總是在下雪,我夢到你幫我向吳繼康出了一口惡氣,然後你就消失不見了,我點好多的香,好多的蠟燭,都找不到你。”

    “你真的不要照顧我,我知道你身上也很疼,屏風後面有一張軟榻,我牀上也還有一張被子可以給你,你在這裏,我們一起養病,也許我就不會做那樣的噩夢了。”

    徐鶴雪本該拒絕。

    他不能與她同處一室,尤其是在這樣的夜裏。

    可是他想了好久,

    她會不會夜裏又讓被子矇住了口鼻?

    隔着一道屏風,徐鶴雪躺在了軟榻上,身上蓋着的被子,竟還沾了些她的溫度,這一切,令他有些無所適從。

    “徐子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