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2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416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皁隸並不憐惜她是女兒身,只聽判院一聲令下,便揚起笞杖,重重地打下去。
震顫骨肉的疼幾乎令倪素收不住慘聲,她眼眶裏淚意乍涌,痛得她渾身都在發顫,這是比光寧府的殺威棒還要慘痛的刑罰。
皁隸一連打了幾板子,站在門外的百姓們都能聽到那種落在皮肉上的悶響,蔡春絮被苗易揚扶着從馬車裏出來正好聽見門內女子的顫聲慘叫,她雙膝一軟,險些摔下馬車。
蔡春絮快步跑到門口,推開擋在前面的人,她一眼就望見了青天白日之下,那女子被人按在一張方長的春凳上,霜白的衣裙,斑駁的血。
“阿喜妹妹……”
蔡春絮眼眶一熱,失聲喃喃。
“倪素,本官再問你,這御狀,你還告嗎?”幾板子下去,譚判院擡手示意皁隸暫且停手。
“告。”
倪素嘴脣顫抖。
譚判院眼底流露一分異色,他沒料到這幾板子竟還沒嚇退這個女子,思及諫院與翰林院如今的水火之勢,他面上神情算不得好,揮了揮手。
皁隸點頭,兩人一前一後的又下了板子。
倪素痛得手指緊緊地攥住春凳的一角,指節泛白,她咬着牙卻怎麼也忍不下身上的疼,她難捱地淌下淚。
徐鶴雪並不是第一回 見她受刑,可是這一回,他心中的不忍更甚,他甚至沒有辦法看她的眼淚,笞杖又落下去,他的手緊握成拳,閉了閉眼。
“倪素,告訴本官,你伸冤所求爲何?”
端坐堂上的譚判院冷聲道。
所求爲何?
皁隸還沒停手,倪素痛得神思遲鈍,她喃喃了一聲:“我求什麼?”
又是一板子落下來,痛得她眼淚不止,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她艱難地呼吸着,哭喊:
“我要殺人者死!我要他還我兄長性命!我要他還我兄長性命!”
憑什麼?
憑什麼她兄長的性命比不得那個人的性命?憑什麼殺人者還能堂而皇之地脫離牢獄?
“大人,若不能爲兄長伸冤,民女亦不懼死!”
“不要再打了!”蔡春絮被皁隸攔在門外,她眼睜睜地看着又一杖打下去,她焦急地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
可皁隸們充耳不聞。
徐鶴雪看着倪素鬢髮間鮮紅的茱萸掉在了地上,她身上都是血,而笞杖不停,狠狠地打在她身上。
他下頜繃緊,終究還是難以忍耐,他伸出手,雙指一併,銀白的瑩塵猶如綿軟的雲一般,輕輕附在她的身上。
皁隸一杖又一杖打下去,但倪素卻發現自己感覺不到。
她遲鈍地擡眼,沾在眼睫的淚珠滑落下去,她看見他周身瑩塵浮動,衣袖的邊緣不斷有殷紅的血珠滴落。
她看見了他腕骨的傷口寸寸皸裂,連他的衣襟也染紅了,也許衣冠之下,越來越多的傷口都已顯現。
他的那張臉,更蒼白了。
倪素的臉頰貼在春凳上,嗓子已經嘶啞得厲害,嘴脣微動,聲音微弱到只有她自己能聽得見:
“徐子凌,你別管我,好不好?”
“我真的,不想你疼。”
第38章 定風波(一)
“若不能爲兄長伸冤, 民女亦不懼死!”
伴隨笞杖落在皮肉上的聲音,受刑的女子用盡力氣呼喊出的這句話幾乎震顫着所有圍觀者的耳膜。
如此刑罰,即便是男子也很難不懼怕, 譚判院也很難相信,這樣一個弱質女流, 竟能生生忍下這十幾杖且始終不告饒。
“大人……”
一名皁隸握着沾血的笞杖,面上終歸還是露出一分不忍。
“多少杖了?”
譚判院看那女子趴在春凳上動也不動。
“已經十二杖了。”皁隸小心地看着判院大人。
譚判院面上流露一分猶疑,但沉吟片刻, 還是正了正神色,道:“律法不可廢, 還有八杖。”
“是……”
皁隸無法, 只得再度舉起笞杖。
笞杖落下去, 震得瑩塵閃爍四散, 徐鶴雪的衣襟幾乎染了一圈觸目驚心的紅,他瘦削的手指用力,重新剝離身上銀白的瑩光輕輕裹附在倪素的身上。
那是剝離血肉的疼。
是他生前所受過的, 最重最恥辱的刑罰。
他乾淨的衣裳溼透了,斑駁的血跡令他看起來比她還要狼狽得多,倪素泛白的脣顫抖, 朝他搖頭。
她不能大聲喊他的名字。
不能在這麼多人的面前與他說話。
她的眼淚淌下臉頰, 指甲幾乎要嵌進春凳的縫隙裏。
“譚判院,倪素身爲女子, 十六杖,已經夠了!”第十六杖落在倪素身上, 有人撥開人羣, 立在鼓院大門外,朗聲說道。
譚判院聞聲擡頭, 見是一身着玄衣的年輕人,他擡手示意皁隸停手,隨即道:“你是何人?竟敢擾亂公堂!”
“夤夜司副尉周挺,見過判院大人。”
周挺拿出夤夜司的腰牌給守門的皁隸看過,又看向身後,“下官奉命,送吳衙內入鼓院與申冤者當堂對質。”
他話音才落,譚判院便見外頭的百姓退到兩旁讓出一條道來,一行人擡着滑竿,滑竿上坐着一個臉色蒼白,似在病中的錦衣青年。
有人申冤告狀,被告者需得在場,當下譚判院便命人放周挺等人進來。
眼看吳繼康便要被人擡進去,蔡春絮不顧夫君苗易揚的阻攔,趁人不注意狠狠地朝吳繼康啐了一口。
唾沫星子沾在吳繼康身上,他臉色都變了。
“既是被告的殺人兇犯,怎還被擡着進去?是自個兒沒腿腳嗎?讓他下來自己走進去!”
蔡春絮嚷嚷起來。
人羣裏立即響起附和聲:“就是!讓他下來!”
也不知道哪兒飛來的爛菜葉子臭雞蛋,那些匆忙放下滑竿的小廝想擋也沒擋住,吳繼康被砸了個正着,他瞪大雙眼,難以忍受自己身上的骯髒,臉色越發怪異起來,胸口起伏正想發作,卻聽一旁的周挺淡聲道:“吳衙內,請起身入鼓院受審。”
受審這兩字周挺說得緩慢,意在提醒吳繼康自己此時的處境。
吳繼康難堪地站起身,被身邊的小廝扶着,慢慢地走進鼓院大門裏去。
郎朗日光底下,他一眼就看見了趴在春凳上的那名女子,她身後幾乎被鮮血染透,整個人無意識地抽搐着。
吳繼康本能地握緊了小廝的手腕,恍惚地想,既受了這樣的刑,她怎麼還沒死呢……
“衙內。”
小廝低聲提醒他上階。
但還是晚了,吳繼康一個踉蹌,險些跪倒在階前,他被小廝扶着站直身體,朝堂上正座的譚判院作揖:“拜見判院大人。”
“大人,這笞杖還打嗎?”
皁隸在一旁小心問道。
譚判院也犯了難,一時也說不出打或不打。
“判院大人,鼓院先刑法而後審案,是爲防誣告,不敬聖上,以此刑法而試申冤者之心志,其目的本不在於懲戒,而在於試誠心,難道大人以爲,此女心還不夠誠嗎?”周挺走入堂中,指着外面在日光底下受刑的倪素說道。
“可二十杖是鼓院的規矩。”
譚判院皺起眉,“無有規矩,不成方圓。”
“大人!學生願代她受刑!”
鼓院大門外,忽然傳來一道急切的聲音。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抓着門口皁隸手臂的那名青年身上,倪素反應了好一會兒,才遲鈍地挪動視線。
竟是何仲平。
他撲通一聲跪下去,高聲喊道:“霽明兄生如渾金璞玉,奈何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堆出於岸,流必湍之!我受霽明兄照拂,與霽明兄爲友,今日若眼睜睜看着他唯一的妹妹一個人爲他討公道,我何仲平枉讀聖賢書!殺人者償命,古來有之,霽明兄雖死,可吾等寒門讀書人仍在!學生何仲平,甘受刑罰,爲吾友倪青嵐伸冤!”
只在倪素敲登聞鼓,又入鼓院受刑的這一段時間內,此事便已傳遍了雲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只是何仲平聞訊趕來,那些與他同樣出身寒門的讀書人也棄了書院的課業,匆匆跑來。
“存志入仕當爲百姓,爲公理!這是書院先生教給吾等的道理!可如今誰該給天下寒門士子一個公理?須知今日的倪青嵐,未必不會是往後的我們!”一名書生說着,便一撩衣襬跪到何仲平身側,“學生願受刑罰,爲倪青嵐伸冤!”
“還等什麼?爾等難道竟不如一個纖纖弱質的女子知勇?”又一名書生環視四周,隨即跪了下去。
越來越多的讀書人跪了下去。
“學生願受刑,願爲倪青嵐伸冤!”
“學生願爲倪青嵐伸冤!”
“學生願爲倪青嵐伸冤!”
譚判院是真頭疼,他擦了擦額上的汗,聽見那些看熱鬧的百姓也七嘴八舌地連聲喊“大人,不要再打她了”,他沒有辦法,此時也不好再說繼續動刑的話,揮了揮手,讓人不要按着倪素。
何仲平等人被放進鼓院中,皁隸們又搬來好幾張春凳,這些書生們一個個爭着便趴上去。
譚判院心中鬱郁,不知道這事怎麼就鬧到這個地步,他身在諫院,深知此案若斷得不好,只怕翰林院的那些人便要得意了。
可眼下這個境況……
譚判院擡頭,看了一眼在外頭受刑的那些讀書人,他只覺得腦袋更疼了。
“吳繼康,此女狀告你殺害她兄長,而此罪你在夤夜司獄中已認,是否屬實?”譚判院收斂心緒,開始審問吳繼康。
吳繼康心中無比後悔自己在夤夜司中輕易便認下了罪,他更厭惡外頭那些此起彼伏的慘聲,“可我沒想殺他,我只是,我只是關着他,然後他就餓死了,他是自己餓死的,不關我的事……”
“你若不囚禁他,不折磨他,他怎會患上離魂之症?”倪素雙手撐在春凳上想要直起身,腕上卻沒有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