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41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184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中秋已過, 翰林院與諫院的鬥爭愈發激烈,“倪青嵐”這個名字屢被提及,這些大齊的文官們恨不能使出渾身解數來駁斥對方。

    諫院認爲, 國舅吳繼康是過失致倪青嵐死亡,倪青嵐最終是因患離魂之症, 自己吃不下飯才生生餓死,故而,吳繼康罪不至死。

    翰林院則認爲, 吳繼康收買杜琮舞弊在先,又囚禁倪青嵐, 使其身患離魂之症, 最終致使其死亡, 理應死罪。

    兩方爭執不下, 然而正元帝卻依舊稱病不朝,諫院與翰林院遞到慶和殿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正元帝如此態度,更令諫院的氣焰高漲。

    “這幾日倪青嵐的事鬧得越發大了, 市井裏頭都傳遍了,我也去茶樓裏頭聽過,那說書先生講的是繪聲繪色, 連吳繼康是如何起了心思, 又是如何囚禁折磨倪青嵐的事兒都講得清清楚楚,不少書生當街怒罵國舅爺吳繼康, 那罵的,可真難聽……”

    裴知遠一邊剝花生, 一邊說道。

    “我聽說, 光寧府昨兒都有不少學生去問倪青嵐的案子要如何結,尤其是那些進了書院的寒門子弟, 一個個義憤填膺的,快鬧翻天了。”

    有個官員接話道。

    “你也說了是寒門子弟,天下讀書人,除了官宦人家,有幾個聽了他的事兒還不寒心的?官家若不處置吳繼康,他們只怕是不願罷休的。”

    另一名官員嘆了聲。

    那些沒個家世背景的年輕人,誰又不擔心自己會成爲下一個倪青嵐呢?只要權貴有心,便能使其十年寒窗之苦付之一炬,甚至付出生命爲代價。

    此事在讀書人中間鬧得如此地步,實在是因爲它正正好,戳中了那些血氣方剛,正是氣盛的年輕人的心。

    “咱們啊,還是好好議定新政的事項,別去摻和他們諫院和翰林院的事兒……”趁着翰林學士賀童還沒來,有人低聲說道。

    話音才落,衆人見張相公與孟相公進來,便起身作揖。

    “都抓緊議事。”

    孟雲獻像是沒聽到他們說了些什麼似的,背着手進門便示意他們不必多禮,隨即坐到位子上便與張敬說起了正事。

    官家雖仍在病中,但政事堂議論的新政事項依舊是要上摺子到官家案頭的,官員們也不敢再閒聊,忙做起手邊的事。

    天才擦黑,孟雲獻從宮中回到家裏,聽內知說有客來訪,他也懶得換衣裳,直接去了書房。

    “倪青嵐的事在雲京城裏鬧得這樣厲害,是你夤夜司做的?”等奉茶的內知出去,孟雲獻才問坐在身邊的人。

    “是倪青嵐的妹妹倪素,但咱家也使了些手段,讓周挺將那書童賈巖的證詞也趁此機會散佈出去,如此一來,茶樓裏頭說書的就更有的說了。”

    若非是韓清有意爲之,外頭也不會知道那麼多吳繼康犯案的細節。

    “這個姑娘……”

    孟雲獻怔了一瞬,端着茶碗卻沒喝,“竟是個硬骨頭。”

    他語氣裏頗添一分讚賞。

    “難道,她想上登聞院?”

    孟雲獻意識到。

    “若非如此,她何必四處花銀子將此事鬧大?咱家心裏想着,這登聞院,她是非去不可了。”

    韓清談及此女,眉目間也添了些複雜的情緒。

    “登聞院的刑罰,她一弱女子,真能忍受?”茶煙上浮,孟雲獻抿了一口茶,“不過她這麼做,的確更好方便你我行事。”

    “官家本就在意生民之口,而今又逢泰山封禪,想來官家心中便更爲在意這些事,倪青嵐的事被鬧到登聞院,官家便不能坐視不理,他一定要給出一個決斷才行。”

    可如何決斷?滿雲京城的人都盯着這樁案子,那些寒門出身的讀書人更由倪青嵐之事推及己身,若官家此時仍舊鐵了心包庇吳繼康,只怕事情並不好收場。

    那倪素,是在逼官家。

    思及此,孟雲獻不由一嘆:“韓清,我覺得她有些像當初的你。”

    “當年咱家若能上登聞院,咱家也定是要去的。”

    韓清面上浮出一分笑意。

    那時韓清不過十一二歲,是個在宮中無權無勢的宦官,而他這樣的宮奴,是沒有資格上登聞院的。

    幸而求到孟雲獻面前,他才保住親姐的性命。

    孟雲獻沉吟片刻,一手撐在膝上,道:“只等她上登聞院告了御狀,官家一定會召見我。”

    ——

    九月九是重陽。

    倪素起得很早,在香案前添了香燭,她看見昨日蔡春絮送來的茱萸,硃紅的一株插在瓶中,她想了想,折了一截來簪入髮髻。

    “好不好看?”

    她轉身,問立在檐廊裏的人。

    徐鶴雪看着她,她一身縞素好似清霜,挽着三鬟髻,卻並無其它飾物,唯有一串茱萸簪在發間,極白與極紅,那樣亮眼。

    “嗯。”

    他頷首。

    倪素笑了一下,她的氣色有些不好,臉也更清瘦了,她從瓶中又折了一截茱萸,走到他的面前,拉住他的衣帶一邊將茱萸纏上去,一邊說:“今日你要陪我去登一座很高很高的山,不能不戴這個。”

    那座很高很高的山,在登聞院。

    “倪素……”

    徐鶴雪垂眸,看着她的手指勾着他霜白的衣帶,他喉結微動。

    “你聽我說,”

    倪素打斷他,“今日你一定不要幫我,不要讓任何人發現你的存在。”

    纏好了茱萸,倪素的視線從殷紅的茱萸果移到他潔白嚴整的衣襟,再往上,看着他的臉。

    徐鶴雪抿脣,手指在袖間蜷縮。

    “我受了刑,你會不會照顧我?”倪素的語氣很輕鬆,“若你不照顧我的話,我就慘了。”

    “我會。”

    他說。

    “嗯。”

    倪素的眼睛彎了一下,“那我先謝謝你。”

    登聞鼓在皇城門外,倪素從南槐街走過去,晨間的霧氣已經散了許多,日光越發明亮起來。

    街上來往的行人衆多,她在形形色色的人堆裏,看見皇城門外的兵士個個身穿甲冑,神情肅穆。

    登聞鼓側,守着一些雜役。

    沒有人注意到倪素,直到她走到那座登聞鼓前,仰望它。

    日光燦燦,刺人眼睛,看鼓們互相推搡着,盯着這個忽然走近的姑娘,開始竊竊私語。

    “她要做什麼?”

    “難道要敲鼓?這鼓都多少年沒人敢敲了……”

    “她就不怕受刑?”

    看鼓們正說着話,便見那年輕女子拿下了木架上的鼓槌,他們看着她高高地擡起手,重重地打在鼓面。

    “砰”的一聲響。

    鼓面震顫。

    好多行人被這鼓聲一震,很快便聚攏到了登聞鼓前,鼓聲一聲比一聲沉悶,一聲比一聲急促。

    “快,快去稟告監鼓大人!”

    一名看鼓推着身邊的人。

    監鼓是宮中的內侍,消息隨着鼓聲送入宮中,又被監鼓送到登聞鼓院,這麼一遭下來耽擱了不少時間,可那鼓聲卻從未停止。

    倪素滿額是汗,手腕已經痠痛得厲害,可她仍牢牢地握住鼓槌,直到宣德門南街的登聞鼓院大門敞開。

    “何人在此敲鼓?”

    監鼓扯着嗓子喊。

    倪素鬢髮汗溼,回轉身去,她雙膝一屈,跪下去高舉鼓槌,朗聲道:“民女倪素,爲兄長倪青嵐伸冤!”

    倪青嵐這三字幾乎是立時激得人羣裏好一陣波瀾。

    “就是那個被吳衙內害死的舉子?”

    “我也聽說了,好像是被那吳衙內折磨得患了離魂之症,水米不進,生生的給人餓死了……”

    “真是作孽!”

    監鼓用手巾擦了擦額上的汗,叫了看鼓們來,道:“判院大人已經到了,你們快將她帶到鼓院裏去!”

    “是!”

    看鼓們忙應聲。

    自有了告御狀必先受刑的規矩後,登聞鼓院已許久無人問津,登聞鼓院的判院還兼着諫院裏的職事,在宮裏頭正和翰林院的人吵架呢,聽着登聞鼓還覺得自己是聽錯了,直到監鼓遣人來尋,他才趕忙到鼓院裏來。

    坐到大堂上,譚判院見着大門外聚集了那麼多的百姓還有些不習慣,他正了正官帽,用袖子擦了擦汗,便正襟危坐,審視起跪在堂下的年輕女子:“堂下何人?因何敲鼓?”

    “民女倪素,狀告當朝太師吳岱之子吳繼康殺害吾兄。”

    倪素俯身磕頭。

    譚判院顯然沒料到自己攤上的是倪青嵐這樁事,他面上神情微變,又將這女子打量一番,沉聲道:“你可知入登聞鼓院告御狀,要先受刑?”

    “民女知道,若能爲兄長伸冤,民女願受刑罰!”

    譚判院眯了眯眼睛,他只當這女子無知,尚不知登聞鼓院刑罰的厲害,因而他按下其他不表,對鼓院的皁隸擡了擡下頜:“來啊。”

    皁隸們很快擡來一張蒙塵的春凳,一人用衣袖草草地在上頭擦了一把灰,另兩人便將倪素押到了春凳上。

    倪素的一側臉頰抵在冰冷的凳面上,聽見堂上的譚判院肅聲道:“倪素,本官再問你一遍,你是否要告御狀?”

    “民女要告。”

    倪素說道。

    “好。”

    譚判院點頭,對手持笞杖的皁隸道:“用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