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39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418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乾爹,今兒晚上兒子就回宮裏去,中秋佳節,兒子自當是要在乾爹面前的。”韓清面露笑容。
“咱們這些人哪有個佳節不佳節的,官家頭疾難捱,你就是來了,咱家只怕也是不得閒的。”樑神福拍了拍他的肩,“你有心,咱家知道的,正因如此,咱家才要提點你一句,少較真兒,當心真惹官家不快。”
這話樑神福說得很委婉,聲音也壓得很低,只有韓清一個人聽得見。
韓清垂首,“兒子記下了。”
兩人正說着話,一旁的周挺看見了底下人堆裏的倪素,她一身縞素,額上還綁着一根白色的細布,烏黑髮髻間裝飾全無。
“使尊,倪姑娘來了。”
周挺提醒了一聲。
這話不止韓清聽見了,樑神福也聽見了,他們兩人一同順着周挺的目光看去,郎朗日光底下,那一個穿着素白衣裳的年輕女子尤爲惹眼。
“別讓她在這兒鬧事。”
韓清皺了一下眉,對周挺道。
周挺立即走下階去,與此同時吳繼康的滑竿也正要穿過人羣,吳府的小廝們忙着在看熱鬧的百姓堆裏分出一條道來,一名小廝嘴裏喊着“讓讓”,目光倏爾觸及到面前這個穿着喪服的姑娘,他明顯愣了一下。
一時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隨之落在這女子身上。
“倪姑娘,你今日不該來。”
周挺快步走到倪素身邊,低聲說道。
“我只是來看看,你們也不許嗎?”
話是說給周挺聽的,但倪素的視線卻一直停在滑竿上。
“看什麼?”
大庭廣衆,周挺並不方便與倪素細說案情。
“自然是來看看這個害我兄長性命的殺人兇手,究竟什麼樣。”
滑竿上的青年病懨懨的,而倪素這番話聲音不小,他一聽清,那雙眼睛便與之目光一觸。
隨即,他猛烈地咳嗽起來。
那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樑神福瞧見他那副一口氣好似要過不來,咳得心肺都要吐出來的模樣,便連忙道:“快!快將衙內送回府裏,太醫局的醫正都等着呢,可不要再耽誤了!”
所有人手忙腳亂地護着那位滑竿上的衙內,倪素冷眼旁觀,卻見那吳繼康居高臨下般,向她投來一眼。
他在笑。
頃刻間,倪素腦中一片空白。
好多人簇擁着吳繼康從人堆裏出去,身邊周挺低聲與她說了什麼她聽不清,她滿腦子都是方纔吳繼康朝她投來的那一眼。
猶如綿密的針,不斷戳刺她的心臟,撕咬她的理智。
她轉頭,死死盯住那個人的背影。
他高高在上,被人簇擁。
“倪姑娘。”
周挺不許她往吳繼康那邊去。
周遭的百姓已散去了,此時夤夜司門前只剩下倪素與周挺,倪素看着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擡起頭。
周挺立即鬆了手,對上她微紅的眼眶,他怔了一瞬,隨即道:“你不要衝動,他如今是奉旨回府,你若攔,便是抗旨。”
“那我怎樣才算不是抗旨?”
倪素顫聲,“小周大人,請你告訴我,爲什麼他殺了人,還可以堂而皇之地被人接回?爲什麼我要從這裏走出來,就那樣難?!”
爲什麼?
因爲吳繼康堅稱自己是過失殺人,因爲官家對吳繼康心有偏頗,還因爲,吳家是權貴,而她只有自己。
這些話並不能宣之於口,若說出來,便是不敬官家。
周挺沉默了片刻,道,“倪姑娘,你想要的公道,我同樣很想給你,眼下夤夜司並沒有要放過此事,請你千萬珍重自身。”
倪素已無心再聽周挺說些什麼,她也犯不着與夤夜司爲難,轉身便朝來的路去。
“小周大人,聽說翰林院的官員們幾番想定那吳衙內的罪,官家都藉口臥病不予理會……官家的心都是偏的,又哪裏來的公正呢?您說會不會到最後,吳繼康的死罪也定不下來?我看咱們使尊也快管不了這事了,他怎麼着也不會與官家作對啊……”
晁一鬆嘆了一口氣。
周挺也算淫浸官場好些年,他心中也清楚此事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對倪素究竟有多麼不利,他英挺的眉目間浮出一絲複雜。
中秋之日,團圓之期,街上不知何時運來了一座燈山,青天白日,不少人搭着梯子點上面的燈盞,它慢慢地亮起來,那光也並不見多好看。
倪素恍惚地在底下看了會兒,只覺得那些人影好亂,那座燈山高且巍峨,好像很快就要傾塌下來,將她埋在底下,將她骨肉碾碎,連一聲呼喊也不及。
她好像聽見燈山搖搖欲墜的“吱呀”聲,可是她在底下也忘了要往哪一邊去,只知道擡手一擋。
天旋地轉。
她幾乎看不清燈山,也看不清街上的人,直到有個人環住她的腰身,她迎着熾盛的日光,盯着他蒼白漂亮的面容看了片刻,又去望那座燈山。
原來,它還穩穩地矗立在那裏,並沒有傾塌。
倪素的眼眶幾乎是頃刻間溼潤起來,她忽然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下子緊緊抱住徐鶴雪。
爲了讓她看起來不那麼奇怪,徐鶴雪抿了一下脣,還是悄無聲息地在人前幻化成形,任由她抱着。
他的面前,是那樣巨大的一座燈山,那光亮照在他的臉上,映得他眼睛裏凝聚了片晶瑩的影子。
沒有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出現的,而他靜靜聽着她的抽泣,仰望那座燈山,說:“倪素,你不要哭,我們還未到絕處。”
倪素淚眼朦朧,在他懷中擡頭。
徐鶴雪垂眼,“縱是官家有心袒護,也仍不能改吳繼康殺人之實,而你,可以逼他。”
怎麼逼?
倪素眼瞼微動,喃喃:“登聞院……”
“官家在乎民間的口舌,你便可以利用它,要這雲京城無人不知你兄長之冤,讓整個雲京城的百姓成爲你的狀紙。”
徐鶴雪頓了一下,又說:“可是倪素,你應該知道,若你真上登聞院,你又將面臨什麼。”
她這已不僅僅是告御狀,更是在損害官家的顏面,登聞院給她的刑罰,只會重,不會輕。
“我要去。”
倪素哽咽着說。
他知道,她一定是要去的,若能有更好的辦法,他其實並不想與她說這些話,官家對於吳繼康的偏袒已經算是擺到了明面上,他大抵也能猜得到孟雲獻此時又在等什麼。
這是最好的辦法,最能與孟雲獻的打算相合。
可是徐鶴雪又不禁想,這些官場上的骯髒博弈對於倪素來說,實在是殘忍至極。
燈山越來越亮了,幾乎有些刺眼。
周遭的嘈雜聲更重。
徐鶴雪在這片交織的日光燈影裏,近乎試探般,輕輕地摸了一下她的頭髮:
“倪素,你想不想吃月餅?”
第36章 烏夜啼(五)
日光漸弱, 襯得燈山的光便顯得更盛大明亮起來。
有一瞬,徐鶴雪將它看成了幽都那座寶塔,那些跳躍閃爍的燭焰, 多像是塔中浮動的魂火。
“公子,您的月餅。”
買糕餅的攤主手腳麻利地撿了幾個月餅放進油紙包裏遞給他, 又不自禁偷偷打量了一眼這個年輕人。
他的臉色未免也太蒼白了些,像是纏綿病中已久。
“多謝。”
徐鶴雪頷首,接來月餅, 他回頭看見身着素白衣裙的姑娘仍站在那兒,周遭來往的人很多, 可是她的眼睛卻一直在望着他。
像一個不記路的孩童, 只等着他走過去, 她便要緊緊地牽起他的衣角。
徐鶴雪走了過去, 她竟真的牽住了他的衣袖,他不自禁地垂下眼睛,也還算剋制地看了一眼她的手, 他從油紙包中取出來一個渾圓的月餅,遞給她:“棗泥餡的,你喜歡嗎?”
倪素“嗯”了一聲, 吸吸鼻子, 一邊跟着他走,一邊咬月餅。
走過那座燈山旁, 徐鶴雪其實有些難以忍受周遭偶爾停駐在他身上的視線,即便那些目光不過是隨意的一瞥, 也並不是好奇的窺視, 可他只要一想到陽世才僅僅過去十五年,他也許會在這個地方遇見過往的同窗, 也許會遇見老師,也許,會遇見那些他曾識得的,或者識得他的人,他便難以面對這街市上任何一道偶爾投來的目光。
他怕有人當着她的面喚出“徐鶴雪”這個名字,他擡起頭,審視她的側臉,又忍不住想,若她聽到這個名字,她會是何種神情。
可她很安靜地在吃月餅,也不看路,只知道牽着他的衣袖跟着他走。
徐鶴雪知道,自己不能因爲心頭的這份惶然難堪而化爲霧氣,讓她一個人孤零零地走這條回家的路。
她這個時候,是需要一個人在她身旁的,真真實實的,能被衆人看見的,能夠帶着她悄無聲息地融入眼前這片熱鬧裏。
徐鶴雪早已沒有血肉之軀了。
他做不了那個人。
可是,他很想。
徐鶴雪安靜地看着她吃月餅。
月餅盈如滿月,而她一咬則虧。
——
吳府裏的奴僕們正忙着除塵灑水,爲方纔回來的衙內驅除晦氣,太醫局的醫正在內室裏給吳繼康看診,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樑神福則在外頭與吳太師一塊兒飲茶。
“這都是好茶葉啊太師,給咱家用,是破費了。”樑神福瞧着一名女婢抱上來幾玉罐兒的茶葉,他端着茶碗笑眯眯地說。
“樑內侍在官家跟前伺候,這麼多年聞慣了官家的茶香,想來也是愛茶之人了,你既愛茶,又何談什麼破費不破費的。”
吳太師說着便咳嗽起來。
“太師在宮裏受的風寒怎麼還不見好,不若請醫正再給您瞧瞧?”樑神福不免關切一聲。
“不妨事,”吳太師擺了擺手,“其它什麼毛病都沒有,只是咳嗽得厲害些,再吃些藥,應該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