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38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572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倪素說着便將徐鶴雪手中的賬冊抽出,看準了蔣御史在檐廊裏沒動,她便奮力將賬冊拋出。
徐鶴雪手中提着燈,但燈火微弱並不能令他看清底下的情況,他只聽見身邊的姑娘忽然倒吸一口涼氣,他便問:“怎麼了?”
“……我打到蔣御史腦袋了。”
倪素訕訕的。
“誰啊!來人!快來人!”
果然,底下有個老頭的聲音咋咋呼呼,倪素一看,是那躬着身的內知,她貓着腰,看見蔣御史俯身撿起了賬冊,她便催促徐鶴雪:“快我們走!”
底下的護院並不能看見徐鶴雪提在手中的燈籠的光,更不知道檐瓦上藏着人,徐鶴雪攬住倪素的腰,藉着樹幹一躍,飛身而起。
兩人輕飄飄地落在後巷裏,徐鶴雪聽見倪素打了一個噴嚏,便將身上的氅衣取下,披在她身上。
厚重的氅衣是燒過的寒衣,並不能令她感覺到有多溫暖,但倪素還是攏緊了它,看見袖口的“子凌”二字,她擡頭,不經意目光相觸。
兩人幾乎是同時移開目光。
徐鶴雪周身散着淺淡的瑩塵,更襯他的身形如夢似幻,好似這夜裏的風若再吹得狠些,他的身影便能如霧一般淡去。
可是倪素看着,忽然就想讓他再真實一點,至少不要那麼幽幽淡淡,好像隨時都要不見一般。
出了窄巷,倪素往四周望了望,那麼多場秋雨一下,天似乎就變得冷了,食攤上的熱氣兒更明顯許多,她嗅聞到很香甜的味道。
徐鶴雪看她快步朝前,他便亦步亦趨地跟着她,看她在一個食攤前停下來,那油鍋裏炸的是色澤金黃的餈粑。
她與食攤的攤主說着話,徐鶴雪便在一旁看她。
她說了什麼,他也沒有注意聽,他只是覺得,這個攤子上的青紗燈籠將她的眼睛與眉毛都照得很好看。
他忽然意識到,
自己無聲的打量似乎也是一種冒犯。
徐鶴雪匆忙錯開眼,卻聽身邊的姑娘忽然道:“我可以買您一隻燈籠嗎?”
“成啊。”
攤主看她一個人也沒提個燈籠,便笑眯眯地點頭。
倪素拿着一包炸餈粑,提着那只藤編青紗燈籠走到無人的巷子裏,才蹲下來從懷中取出一隻火摺子。
“自從遇見你,我身上就常帶着這個。”
倪素說着,將油紙包好的餈粑遞給他,“你先幫我拿一下。”
徐鶴雪接來,才出鍋的炸餈粑帶着滾燙的溫度,即便包着油紙也依舊燙得厲害,他垂着眼簾,看她鼓起臉頰吹熄了青紗燈籠的蠟燭,又用火摺子重新點燃。
火光滅又亮,照着她的側臉,柔和而乾淨。
倪素站起身,朝他伸手。
徐鶴雪將餈粑遞給她,卻聽她道:“燈籠。”
他怔了一瞬,立即將自己手中提的那盞燈給她。
倪素接了燈籠,又將自己這盞才買來的青紗燈籠遞給他,說:“這個一看便是那個攤主自己家做的,你覺得好不好看?”
徐鶴雪握住燈杖,燭火經由青紗包裹,呈現出更爲清瑩的光色,映在他的眼底,可他的視線慢慢的,落在地上,看到了她的影子。
半晌,他頷首:“好看。”
“你喜歡就好。”
倪素看着他,他的面龐蒼白而脆弱,幾乎是從不會笑的,但她不自禁會想,他如果還好好活着,還同她一樣有這樣一副血肉之軀,那麼他會怎麼笑呢?
至少那雙眼睛會彎彎的,一定比此刻更剔透,更像凝聚光彩的琉璃珠子。
那該多好。
“徐子凌。”
兩盞燈籠終於讓他的身影沒有那麼淡,倪素沒有再看他,只是朝前走着走着,她又忍不住喚他一聲。
“嗯?”
徐鶴雪的視線從青紗燈籠移到她的臉上。
“我的兄長死在這兒,所以我一點也不喜歡雲京,我之前想着,只要我爲兄長討得了公道,只要我幫你找到了舊友,我就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這個地方。”
“你對這個地方呢?歡喜多,還是遺憾多?”
倪素還是忍不住好奇他的過往。
“我……”
徐鶴雪因她這句話而謹慎地審視起自己的過往,那些零星的,尚能記得住一些的過往。
他在這裏其實有過極好的一段時光,稱得上恣肆,也稱得上高興,那時的同窗們還能心無芥蒂地與他來往,他們甚至在一塊兒打過老師院子裏的棗兒吃。
他在老師的房檐上將哭得眼淚鼻涕止不住的好友一腳踹下去,彷彿還是昨日的事。
可是她問,到底是歡喜多,還是遺憾多?
“我離開這裏時,過往歡喜,便皆成遺憾。”
他終於給出一個答案。
“但是你不後悔,對嗎?”倪素問他。
徐鶴雪被她這般目光注視着,他輕輕點頭:“是。”
後悔這兩個字,並不能成全所有已經發生的遺憾,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他也並不願意用這兩個字來爲自己短暫的一生作注。
即便是在夢中得見老師,他也並不願說出這兩個字。
那不夠尊重自己,
也無法尊重老師。
“雖然還不知道你更多的事,”倪素想了想,又繼續說,“但是我覺得,若我是你,我也不會後悔已經做過的決定。”
就好像她這一路行來,也從沒有後悔過。
“我的事似乎是要了了,只要吳繼康一死,我便能告慰我兄長的生魂,”這是倪素來到雲京後,最爲輕鬆的一日,她朝他露出一個笑,“但是我還是會在這裏,直到你找到你回來陽世的目的,我是招你回來的人,我也想讓你這一趟回來,能夠少一些遺憾。”
一句“我是招你回來的人”,幾乎令徐鶴雪失神。
寂寂窄巷裏,隱約可聞遠處瓦子裏傳來的樂聲。
他其實沒有什麼遺憾,生前種種,他本該忘了許多,若不重回陽世,他本該忘得更加徹底,只是幽都寶塔裏的生魂忘不了那些恨,那些怨。
他們放不下,
所以他更不能放下。
“徐子凌,瓦子裏的琵琶真好聽,等這些事結束,我們一塊兒去瓦子裏瞧瞧吧?”
倪素的聲音令他堪堪回神。
他與她並肩,瑩白的光與她漆黑的影子交織在一塊兒,他青墨色的衣袂暫時可以勉強充作是與她一樣的影子。
半晌,他啞聲:“好。”
第35章 烏夜啼(四)
冬試案已破, 然而諫院與翰林院議定吳繼康的罪責便議論了整整一個月之久,兩方之間最開始還僅僅只是在議罪這一項上總是難以統一,到後來, 兩邊人越發的劍拔弩張,日日脣槍舌劍, 急赤白臉。
眼看正是要過中秋的好日子,諫院和翰林院嘴上一個不對付,在慶和殿裏竟動起手來。
兩方當着官家的面一動手, 官家的頭疾便犯了,引得太醫局好一陣手忙腳亂, 又要給官家請脈, 又要給官員治傷。
“賀學士啊, 這就是你的不是了, 他們打就打唄,你跟着瞎起什麼哄?躲遠點就是了。”
裴知遠一回政事堂,便見翰林學士賀童跪在大門外邊, 他順手便將人家的官帽給掀了,瞧見底下裹的細布,“瞧你這腦袋, 嘖……”
“誰想打了?諫院那些老臭蟲簡直有辱斯文!”賀童憤憤地奪回長翅帽重新戴好, “除了蔣御史,他們一個個的, 都在官家面前放屁!說不過了,便動起手來, 我若不知道還手, 不助長了他們諫院的氣焰?”
眼看沒說兩句,賀童這火氣又上來了, 裴知遠點頭“嗯嗯”兩聲,還沒繼續附和呢,門裏一道聲音隱含怒氣:“賀童!你給我跪好!”
聽到老師張敬發怒,方纔還理直氣壯的賀童一下蔫噠噠的,垂下腦袋不敢再說話了。
“賀學士,帽子歪了。”
裴知遠涼涼地提醒了一句,又說:“張相公在氣頭上呢,你先在外頭待會兒,我就先進去瞧瞧看。”
賀童正了正帽子,聽出裴知遠在說風涼話,他哼了一聲,理也不理。
“崇之,他畢竟身在翰林院。”
政事堂裏的官員還沒來齊整,孟雲獻瞧着張敬陰雲密布的臉色,便將手中的奏疏放到膝上,壓着些聲音道:“你雖是他的老師,可有些事啊,你是替他做不了主的。”
張敬聞聲,側過臉來瞧着他,“你莫要以爲我不知道你心裏在想些什麼,要說如今這般局面,可不就是你最想看到的麼?”
“諫院和翰林院鬧到這般水火不容的地步,你還不如那蔣先明知道着急上火,倪青嵐的這樁案子,已經不單純了,他們已經不是在爲倪青嵐而鬧。”
張敬咳嗽了好一陣,也沒接孟雲獻遞來的茶,自己讓堂候官斟了一碗來喝了幾口,才又接着道,“我倒是想問問你,這事兒夠了沒有?”
孟雲獻收斂了些笑意:“不夠。”
“崇之,雖說吳太師這麼久也沒見到官家一面,可你看,今兒官家這麼一病,吳貴妃立即便往慶和殿侍疾去了。”
“吳貴妃在官家身邊多少年了,她是最得聖心的,只吳繼康這麼一個弟弟,兩人年紀相差大,她也沒有子嗣,對吳繼康不可謂不偏疼,而官家呢,也算是看着吳繼康長大的,你以爲他不見吳太師,便是表明了他的態度?”
孟雲獻望向門外那片耀眼的日光,意味深長:
“我看,官家未必真想處置吳繼康。”
中秋當日,正元帝仍臥病在牀,諫院與翰林院之間的鬥爭愈演愈烈,卻始終沒有拿出個給吳繼康定罪的章程。
“聽說他有哮喘,在夤夜司裏發了病,他那個貴妃姐姐正在官家身邊侍疾,聽說是她與官家求的情……”
“官家今兒早上發的旨意,准許他回吳府裏養病……”
午後秋陽正盛,倪素聽着周遭許多人的議論聲,卻覺身上是徹骨的寒涼,恍惚間聽到身邊有人嚷嚷了聲“出來了”,她立即擡起頭。
夤夜司漆黑森冷的大門緩緩打開,一名衣着華貴的青年被人用滑竿擡了出來,他的臉色泛白,氣若游絲般靠着椅背,半睜着眼睛。
“韓清,自從接了這冬試案,你啊,就少有個在宮裏的時候,若不是咱家今兒奉旨來這一趟,要見你還難吶。”
入內內侍省都都知樑神福才囑咐擡滑竿的人仔細些,回頭見夤夜司使韓清出來,便笑眯眯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