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35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172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你有沒有聽到我說話?”倪素等不到他迴應,一面幫他擦臉,一面問他。

    “聽到了。”

    “你的睫毛怎麼一直動?”

    倪素忍不住撥弄一下他濃而長的睫毛。

    徐鶴雪握着牀柱的指節倏爾用力,他錯開眼,卻不防她的手指貼着他的眼皮捉弄他。

    “你怕癢啊?”

    倪素彎起眼睛。

    徐鶴雪忘了自己生前怕不怕癢,但面對她的刻意捉弄,他顯得十分無措,側着臉想躲也躲不開,從門外鋪陳而來的天光與燭影交織,她的笑臉令他難以忽視。

    他毫無所覺地扯了一下脣角,那是不自禁的,學着她脣邊的笑意而彎起的弧度,他握住她的手,卻小心地沒有觸碰她,隔着衣袖,他說:“怕。”

    “那你以後可要小心了,”倪素作勢要再玩兒他的睫毛,看他往後躲了一下,她笑起來,“要是惹我生氣,我就這麼對你。”

    她說以後。

    徐鶴雪也不知道自己又還能有多少以後,他難以忽視自己心頭的那份憧憬,可越是憧憬,他越是難堪。

    天色逐漸暗下去。

    杜府之中一片愁雲慘淡,秦員外聽煩了兒媳的哭鬧,在房中走來走去:“哭哭哭,我親兒子死了你也只知道哭,那個不成器的義子是失蹤了不是死了,你哭早了!”

    “他一定是跑了,將您和我兩個扔在這兒,那個天殺的,我是白待他好了啊……”杜琮的妻子何氏幾乎要將手中的帕子哭溼透了。

    “事情是他做下的,官家仁厚,必不會牽連你與我。”

    “你怎的就如此篤定?”何氏哭哭啼啼的,“難道,難道他真不回來了?”

    “他回來就是個死,傻子才回來!”

    秦員外冷哼一聲,“也不知他在外頭是如何與人交遊的,平日裏送出去的銀子那麼多,底下人孝敬的,他自個兒貪的,這麼些年有多少他只怕自己也數不清,可那些銀子到他手裏頭待了多久?不還是送出去了?可你瞧瞧,如今他落了難,有誰拉他一把麼?”

    說罷,秦員外看着何氏,“那天晚上,他真沒與你說起過什麼?一夜都沒有回房?”

    “沒有,他一連好多天都在書房裏歇,”何氏一邊抽泣,一邊說,“我還當他外頭有了什麼人……”

    說着話,一陣凜冽的夜風掠窗而來,無端端地引得二人後脊骨一涼。

    秦員外擡頭望了一眼窗外,他心中不知爲何添了一分怪異,沉吟片刻,他對何氏道:“不行,我還得去書房裏找找看。”

    “找什麼?他若真留了什麼字句,不就早被夤夜司的那些人搜走了?”何氏哽咽着說。

    “他留不留字句有什麼要緊?”

    秦員外擰着眉,“重要的是這個節骨眼,除了冬試案,別人給他送銀子,他給別人送銀子的事兒可得能藏便藏,若是其中牽扯了什麼大人物,少不得人家跺一跺腳,咱們兩個就得給他杜琮陪葬!”

    夜雨淅瀝,燈籠的火光毛茸茸的。

    倪素坐在茶攤的油布棚裏,聽着噼啪的雨聲,用油紙將籃子裏的香燭裹好,她才擡起頭,卻驀地撞見雨幕之間,身着玄色衣袍的青年的眼睛。

    青年不撐傘,英朗的眉目被雨水濯洗得很乾淨,他解下腰間的刀,走入油布棚來,一撩衣擺在倪素對面坐下。

    “小周大人。”

    倪素倒了一碗熱茶給他。

    “你在這裏做什麼?”

    周挺瞥一眼桌上熱氣繚繞的茶碗。

    “來看看。”

    “只是看看?”

    倪素捧着茶碗,迎上他的目光,“不然我還可以做什麼?小周大人看我有沒有那個本事進杜府裏去?”

    這間茶攤離杜府很近,離南槐街很遠,她出現這裏,自然不可能只是喝茶。

    可正如她所說,如今杜府外守滿了人,她既進不去,又能冒險做些什麼?

    周挺不認爲她的回答有什麼錯處,可是他心中總有一分猶疑,他視線挪到她手邊的籃子上。

    “小周大人是專程來尋我的嗎?”倪素問道。

    “不是。”

    周挺回神,道,“只是在附近查封了一間酒肆,我這就要帶人回夤夜司中,細細審問。”

    他喝了一口茶便站起身,“倪姑娘,即便杜琮失蹤,還有其它線索可以追查害你兄長的兇手,還請你謹記我的勸告,喝了這碗茶,便早些回去吧。”

    “多謝小周大人。”

    倪素站起來,作揖。

    “職責所在,倪姑娘不必如此。”周挺將刀重新繫好,朝她點頭,隨即便走入雨幕之中。

    倪素隔着雨幕看見晁一鬆在不遠處,他們一行人壓着好幾人朝東邊去了,她不自禁往前幾步,多看了幾眼。

    再回到桌前,她一碗茶喝得很慢,攤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醒:“姑娘,我這兒要收拾了。”

    倪素只好撐起傘,提着籃子出了茶攤。

    夜霧潮溼,她站在矮檐底下,靠着牆安安靜靜地等,她盯着檐下的燈籠看了好久,那火光還是被雨水澆熄了。

    她蹲下身,怕雨水溼了香燭,便將籃子抱在懷中,數着一顆顆從檐瓦上墜下來的雨珠。

    也不知過了多久,

    她低垂的視線裏有暖黃的燈影臨近。

    倪素一下擡頭。

    年輕男人雪白的衣裳被雨水與血液浸透,顏色沖淡的血珠順着他的腕骨而落,他擁有一雙剔透的眸子,映着燈籠的光。

    他手中的燈,是她親手點的。

    周挺走了,可跟着倪素的夤夜司親從官們卻還在,倪素不能與他說話,可是此刻仰頭望見他的臉,她也不知道爲什麼鼻尖酸了一下。

    她站起身,沉默地往前走,卻偏移傘檐,偷偷地將他納入傘下。

    雨聲清脆。

    倪素望着前面,沒有看他,她的聲音很輕,足以淹沒在這場夜雨裏:“你疼不疼?”

    “不疼。”

    徐鶴雪與她並肩,在她不能看他的這一刻,他卻顯得有一分放肆般,望着她的側臉。

    倪素垂眼,看着籃子裏積蓄在油紙上的水珠:

    “騙人。”

    第33章 烏夜啼(二)

    徐鶴雪才走幾步, 便覺眩暈,他踉蹌地偏離她的傘下,倪素下意識地伸手要去扶, 卻見他搖頭:“不必。”

    倪素看他一手撐在溼潤的磚牆上,似乎緩了片刻, 才勉強站直身體。

    “我們說好的,最多兩盞茶你就出來。”

    可她卻在外面等了他半個時辰。

    徐鶴雪主動回到她的傘下,“那位小周大人, 有爲難你嗎?”

    “我只是在茶棚裏喝茶,他做什麼爲難我?”

    傘檐脆聲一片, 倪素目不斜視。

    徐鶴雪沉默片刻, 問:“你生氣了嗎?”

    “沒有。”

    話是這麼說的, 但這一路倪素幾乎都沒有再說什麼話, 回到南槐街的醫館裏,她也沒顧得上先換一身衣裳,便將提了一路的香燭取出來, 多點了幾盞。

    徐鶴雪坐在牀沿,看她點燃燈燭便要離開,他幾乎是頃刻出聲:“倪素。”

    倪素回頭。

    她還是什麼話也不說, 這令徐鶴雪有些無措, 他一手撐在牀沿站起身,走到她的面前, 說,“是我不對。”

    倪素沒有辦法無視他認真的語氣, 她抿了一下脣, 抹開貼在臉頰的溼潤淺發,嘆了聲:“你在他家找到什麼了嗎?”

    她願意同他講話, 令徐鶴雪僵直的脊背不由鬆懈了一些,他點頭,“從他老丈人那兒拿到了一本賬冊。”

    “你在他面前現身了?”

    倪素訝然。

    “他沒有看見我。”

    徐鶴雪之所以遲了那麼久才出來,是因爲他悄悄跟着那位秦員外去了杜三財的書房,那秦員外在書房中找了許久也沒找到什麼,卻臨了在他自己牀下的隔板裏發現了一本賬冊。

    秦員外還沒看清那賬冊的封皮,一柄劍便抵在了他的後頸,他嚇得是魂不附體,也不敢轉頭,不敢直起身,顫顫巍巍地問:“誰?”

    冰冷的劍鋒刺激得秦員外渾身抖如篩糠,他根本不知站在自己身後的,乃是一個身形如霧的鬼魅。

    任是徐鶴雪再三逼問,他也仍說不知杜三財的下落,徐鶴雪便手腕一轉,劍柄重擊其後頸,帶走了賬冊。

    倪素點點頭,聽見他咳嗽,便也不欲在此時繼續問他的事,她轉身去櫃子裏取出乾淨的中衣來放到他的牀邊,說:“我其實沒有要和你生氣,如果你不會因爲離開我太遠而受傷,我在外面等你多久都可以。”

    “你知道我在茶棚裏的時候,在想什麼嗎?”她擡起頭來,望他。

    “什麼?”

    “我在想,”

    倪素站直身體,迎上他的目光,“我明明是一個醫者,可我一直以來,卻只能旁觀你的痛苦,也許你已經習慣如此對待自己,但我每每看着,心裏卻很不是滋味。”

    她雖鑽營婦科,但也不是離了婦科便什麼也不懂,這世上的病痛無數,但只要她肯多努力一分,多鑽研一分,便能爲患病者多贏一分希望。

    可唯獨是他,她從來都束手無策。

    徐鶴雪一時發怔,他沒有血色的脣微動,卻不知該如何與她說話。

    “你過來坐。”

    倪素朝他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