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33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105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做什麼不讓人進來?”

    張敬重重擱下湯匙。

    內知忙出了油布棚,擰着眉問那兩名小廝:“幹什麼將人抓着?”

    “內知,他哪像是吃餛飩的,我看他一雙眼睛直勾勾盯着咱張相公,看起來怪得很呢!”一名小廝說着。

    內知才將視線挪到那青年臉上,不禁被他那雙眼睛嚇了一跳,青年卻一下掙脫了那兩個小廝,一隻枯瘦的手在懷中掏啊掏,掏出來一封信件。

    “給張相公。”

    他竟還作了一個揖,卻像一個僵硬的木偶,看起來頗爲滑稽。

    內知只見此人渾身狼狽而他手中的信件卻沒有沾溼分毫,且平整無皺,他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

    “家榮。”

    聽見張敬在喚,內知趕緊轉身。

    青年一直盯着那內知,看他將那信件遞給了張敬,他才如釋重負般,趁那兩名小廝不注意,飛快地跑入雨幕裏。

    “大人,說是給您的,但其餘的,他是什麼也沒說啊。”內知聽見小廝們驚呼,回頭見那青年已經不見,心裏更加怪異。

    張敬取出信來一看,他平靜的神情像是陡然間被利刃劃破,一雙眼盯緊了紙上的字字句句,他的臉色煞白無血。

    內知看張敬猛地站起來,連柺杖都忘了,步履蹣跚地往前走了幾步就要摔倒,他忙上去扶,“大人,您這是怎麼了?”

    張敬勉強走到油布棚子外頭,急促的呼吸帶起他喉嚨與肺部渾濁的雜音,他緊盯二人:“他是哪兒來的?!”

    一人老老實實答:“小的問了一嘴,他只說,他是雍州來的。”

    雍州。

    這兩字又引得張敬眼前一黑,胸口震顫,他將那信攥成了紙團,驀地吐出一口血來。

    “大人!”

    內知大驚失色。

    將將趕來的翰林學士賀童也正好撞見這一幕,他立即丟了傘飛奔過來:

    “老師!”

    第31章 鷓鴣天(六)

    眼下還不過申時, 但盛大的雨勢卻令天色陰鬱不堪,孟雲獻匆匆走上階,將傘扔給身後跟來的小廝, 他踏進房門內便留一串溼潤的印子。

    賀童等人才被張敬從內室裏轟出來,迎面撞上孟雲獻, 便立即作揖,喚:“孟相公。”

    “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就吐血了?請醫工了沒有?”

    孟雲獻隔着簾子望了一眼內室, 視線挪回到賀童身上。

    “已經請過了,藥也用了。”

    賀童回答。

    孟雲獻掀了簾子進去, 苦澀的藥味迎面, 張敬髮髻散亂, 躺在牀上閉着眼, 也不知是醒着還是睡着。

    “崇之。”

    孟雲獻走到牀前,喚了一聲,可看着他枯瘦的面容, 一時間,孟雲獻又忘了自己此時該說些什麼。

    “既沒有話說,又何苦來。”

    張敬合着眼, 嗓子像被粗糲的沙子摩擦過, “當年咱們兩個割席時說得好好的,此生縱有再見之機, 也絕不回頭了。”

    “那是你說的,”

    孟雲獻摸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不是我。”

    “你也不怕人笑話你孟琢沒臉沒皮。”張敬冷笑, 肺部裹起一陣渾濁的雜音,惹得他咳嗽一陣。

    “你知道我一向不在乎這些。”孟雲獻搖頭, “崇之,當年你與我分道,難道真覺得我做錯了?若真如此,你如今又爲何還願意與我共事?”

    “皇命難違而已。”

    “僅僅只是皇命難違?”

    冗長的寂靜。

    張敬睜開眼,他看着立在牀畔的孟雲獻,“你一定要問嗎?孟琢,你可知道,我此生最後悔的事,便是當年應你,與你共推新政!”

    他不說對與不對,卻只說後悔。

    “孟琢,至少這會兒,你別讓我看見你。”

    張敬顫顫巍巍的,呼吸都有些細微地抖,他背過身去,雙手在被下緊握成拳。

    急雨更重,噼啪打檐。

    孟雲獻邁着沉重的步子從張宅出來,被內知扶着上了馬車,一路搖搖晃晃的,他也不知自己是如何回的家。

    “瞧你這樣子,是見到了還是沒見到啊?張先生如何?”孟雲獻的夫人姜氏撐着傘將他迎進門。

    “見到了。”

    孟雲獻堪堪回神,任由姜氏替他擦拭身上的雨水,“他躺在牀上病着,哪裏還能攔我,可是夫人,今兒他對我說了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至少這會兒,別讓他看見我。”

    聞聲,姜氏擦拭他衣襟的動作一頓,她擡起頭。

    “沒有橫眉冷對,亦不曾罵我,他十分平靜地與我說這句話,”孟雲獻喉結動一下,也說不清自己心頭的複雜,“卻讓我像受了刑似的……”

    “活該。”姜氏打了他一下,“你受的什麼刑?當年拉他入火坑的是你,後來放跑他學生的也是你,他如今就是拿起根棍子打你,那也是你該受的!”

    “我倒寧願他拎根棍子打我。”

    孟雲獻接了姜氏遞來的茶碗,熱霧微拂,他的眼眶有些熱,擡起頭,他望向檐外的婆娑煙雨,徐徐一嘆:“當年崇之是看了我的《清渠疏》才與我一起走上這條道的,可後來官家廢除新政時,對我是貶官,對他卻是流放,他這一被流放,妻兒俱亡……”

    “阿芍,我身邊有你,可崇之身邊……有誰?”

    ——

    天色黑透了,周挺攜帶一身水氣回到夤夜司中,韓清陰沉着臉將一案的東西掃落,怒斥:“昨日才上過朝的人,今兒天不亮你們就搜去了,怎麼就找不到!”

    周挺垂眼,沉默不語。

    今日天不亮時那林瑜張了口,吐出個“杜琮”來,那杜琮是何人?不正是上回來夤夜司撈過苗太尉的兒子苗易揚的那位禮部郎中,戶部副使麼?

    幾乎是林瑜一招供,周挺便領着親從官們去杜府拿人,可出人意料的是,杜琮失蹤了。

    周挺冒雨搜了一整日,也沒有找到杜琮。

    “沒了杜琮,此案要如何查下去?”韓清當然不認爲那杜琮便是此案的罪魁禍首,杜琮已經在朝爲官,又無子嗣要他冒這樣的險去掙個前程。

    那麼便只有可能是他得了什麼人的好處,才利用起自己的這番關係,行此方便。

    “使尊,藥婆楊氏已經招供。”

    周挺說道,“她證實,的確有人給了她十兩金,要她對阿舟的母親下死手,抓回來的那幾名殺手中也有人鬆了口,他們是受人所僱,去殺楊氏滅口。”

    “既都是受人所僱,僱主是誰,他們可看清楚了?”韓清問道。

    “並未。”

    周挺頓了一下,想起那名從檐上摔下來的領頭的殺手,“但我覺得,其中有一人,與他們不一樣。”

    既與那些人不一樣,那便一定是知道些什麼了?韓清才接來身邊人遞的茶碗,便“砰”的一聲擱下,“既如此,周挺,那你就儘快讓他開口!”

    “是。”

    周挺垂首。

    雲京的雨越來越多了,這幾日就沒有個晴的時候,到了晚上也見不到月亮,倪素只好去永安湖畔,打算多折一些柳枝回家。

    朝中一個五品官員失蹤,整個雲京鬧得翻沸,倪素總覺得這件事與她兄長的案子脫不開干係,但周挺不出現,她也並不能貿然去夤夜司打聽。

    “我記得之前便是那個杜琮從中說和,才讓夤夜司早早地放了苗易揚。”

    倪素小心地避開沾水的石階,墊腳折斷一枝柳條,她忽然意識到,“若調換我兄長試卷的真是他,那如今他浮出水面,苗二公子豈不是又添了嫌疑?”

    畢竟杜琮在風口浪尖上爲苗易揚作保,如今杜琮失蹤,那麼被他擔保過的苗易揚,豈不是又要再回一趟夤夜司?

    “如今這樁案子若不查出個真兇,是不能收場的,”徐鶴雪注意着她的腳下,“所以,苗易揚便是那個被選定的‘真兇’。”

    “但你也不必憂心,那夜去殺藥婆楊氏的殺手,還在夤夜司受審。”

    “我知道。”

    倪素聽着雨珠打在傘檐的脆聲,墊腳要去夠更高一些的柳枝,卻看見一隻手繞過她。

    雨水淅瀝,柳枝折斷的聲音一響。

    溼潤的水霧裏,倪素在傘下回頭,他蒼白的指骨間,點滴水珠落在她的額頭。

    “你冷不冷?”

    河畔有風,徐鶴雪看見她的右肩被風吹斜的雨絲浸溼。

    綠柳如絲迎風而蕩,倪素搖頭,任由他接過滿懷的柳枝,自己則從他手中拿來雨傘,避着溼滑處走出這片濃綠。

    “其實我不用你做這些。”

    雨露沙沙,路上行人甚少,徐鶴雪抱着柳枝跟在她身邊。

    “可是一直下雨,總不能讓你一直忍着。”倪素步子飛快,只想快點回去換掉這雙溼透了的鞋子。

    “你是人,你的乾淨,比我的重要。”

    徐鶴雪垂眸,看見她腳上那雙繡鞋已被泥水弄得髒透了。

    倪素聞聲,忽的停下步子。

    “爲什麼一定要這樣說呢?”

    倪素撐着傘,望着他,“你的也很重要啊。”

    她也許不知她這句話對他來說的重量,徐鶴雪眼瞼微動,幾乎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