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28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204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光寧府衙裏雞零狗碎的案子這些年一直是他在辦着,因爲除了他,府衙裏沒人有這樣的耐性,今兒也是難得辦一樁命案。
但他這番話,又惹得少年阿舟鼻涕眼淚一塊兒流。
“此女家中沒有川烏,那藥渣裏的川烏又是從哪兒來的?”陶府判不假思索,“說不得是她正好只有那麼點兒川烏,就給用了。”
“說不通啊大人。”
田啓忠道,“沒有誰買川烏只買那麼一些的,即便是她想,也絕沒有人這樣賣。”
“那就是她將剩下的川烏都藏匿了?”
“說不通啊大人,您忘了,咱們的人已經搜過了,底兒朝天的那種。”
“那你說什麼說得通?”
陶府判有點厭煩他了,“仵作如何說?”
“府判大人,那婦人確實是中毒而死。”
仵作立即躬身迴應。
陶府判點點頭,“若非是此女用錯了藥,誰還能毒害了這婦人不成?害她又什麼好的?”
“還是說不通……”
田啓忠見陶府判的眼風掃來,他立即止住話頭,轉而將倪素的記錄書冊與那老醫工所寫的方子奉上,“陶府判請看,除了川烏,這書冊裏記錄的幾味藥與藥渣都對得上,下官也請了醫工在此,他已斷定,若無川烏,此方分明有用,且是良方。”
“若此女醫術果真來路不正,那麼怎會其它的幾味藥都用得極其精準,只在這一味川烏出了錯?”
“田大人,”
陶府判擰着眉,“如今不也沒有證據表明此女無辜麼?你怎麼不問問她,好好一個女子,如何做起這藥婆行徑?藥婆治死人的案子你田大人是沒審過嗎?哪個正經的杏林世家會容許女子學起祖業手段?她路子正不正,你又如何知道?”
“何況,”陶府判的視線挪向那脊背直挺的女子,“上回她便在光寧府胡言亂語,受了刑也不知道改口,說不得她許是這裏有什麼不對勁。”
田啓忠看陶府判說着便用指節敲了敲帽檐兒,他無奈嘆了聲:“府判大人,下官尚不能斷定此女無辜,但若說她有罪,又如何能證明呢?”
“你找去啊。”
陶府判沒好氣。
“府判大人,我上回不是胡言亂語,這次也沒有害人性命,”倪素已經沉默許久,只聽陶府判敲帽檐兒的聲音,她回過頭來,道,“我南槐街的鋪子本不是藥鋪,只備了些新鮮藥材在庭院裏晾曬,除此之外便只有我的一隻藥箱裏存了一些,並不齊全,我也並沒有買過川烏。”
“你的意思,是他誣陷你了?”
陶府判輕擡下頜。
倪素隨着他的視線看向阿舟,再與阿舟視線相觸,她道:“是。”
“我沒有!”
阿舟本能地大喊。
“先將他二人帶上正堂去。”
陶府判待夠了這潮溼的牢獄,但他理了理衣袍,顯然是預備在堂上好好審問一番。
田啓忠在光寧府衙任職幾年,如何不知這位陶府判雖是極不怕麻煩的一位好官,審案卻多有從心之嫌,容易偏向他第一反應想偏向之人。
所以尹正大人才會令陶府判主理一些百姓糾紛的案子,也正是因此,陶府判才對六婆之流有許多瞭解。
雲京之中,不分大戶小戶,常有這一類人在他們家宅中鬧出事端。
這實在於倪素不利。
但偏偏,平日裏主理命案的楊府判如今正稱病在家。
田啓忠見皁隸們已將那少年阿舟與倪素押着往外去,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去向尹正大人說明此事。
“周大人,你們夤夜司的人來此作甚?”
外頭傳來陶府判不甚愉悅的聲音。
田啓忠一下擡頭,立即走了出去,果然見到那位夤夜司的副尉周挺。
“奉韓使尊之名,特來提此二人回夤夜司。”
周挺朝陶府判作揖,再將夤夜司使尊的令牌示人。
夤夜司一直有人跟着倪素,城西舊巷子裏鬧出事端之時,便有藏在暗處的親從官趕回夤夜司稟報。
周挺解決了手頭的事,便立即稟報使尊韓清,趕來光寧府要人。
“我光寧府衙轄制之下的命案,怎麼夤夜司要過問?”陶府判心裏不得勁,卻又忽然想起,那名喚倪素的女子,正是冬試案中被害的舉子倪青嵐的親妹。
難怪夤夜司要過問,但陶府判指了指身後不遠處被皁隸押着的少年阿舟,“他呢?你們也要帶走?”
“是。”
周挺並不多餘解釋,“文書我們韓使尊自會派人送到尹正大人手中。”
陶府判如何不知那位光寧府知府,夤夜司來接手光寧府的案子,那位尹正大人自求之不得,樂得清閒。
“那便交予你吧。”
夤夜司愛接就接去吧,反正他風溼腿也難受着呢,陶府判擺擺手。
又是這般情境。
從光寧府到夤夜司,只不過這回倪素並未受刑,她是跟着周挺走進夤夜司的,沒有進裏面的刑房,就在外面的審室裏。
“之前朝奉郎在這兒坐了一夜,就是坐的你這個位置。”韓清靠在椅背上,讓身邊人送了一碗熱茶給那衣裙溼透,鬢髮滴水的女子。
是霧山紅茶。
今日在茶樓之中,蔡春絮也講了一些她郎君苗易揚的笑話給倪素聽,其中便有苗易揚在夤夜司中將霧山紅茶當做了血,嚇得厲害。
倪素此時捧着這碗紅茶,覺得它的確像血。
韓清見她抿了一口熱茶,便問:“你果真沒錯用川烏?”
倪素擡頭,看向那位使尊大人,他不僅是夤夜司使,還是宮中入內侍省押班,她仍記得那日在刑池之中,他手持鐵刺鞭子,所展露出的殘忍陰狠。
“沒有。”
她回答。
韓清凝視着她。
審室內,一時寂靜無聲。
過了好半晌,韓清才挑了挑眉:“好,咱家信你。”
出乎意料,倪素只在夤夜司中喝了一碗紅茶,便被開釋。
“倪姑娘,注意腳下。”
周挺看她步履沉重,像個遊魂,便出聲提醒她小心碎磚角縫隙裏的水窪。
“小周大人。”
倪素仰頭望見遮在自己頭上的紙傘,耳畔滿是雨珠打在傘檐的脆響,“韓使尊真的是因爲相信我的清白才開釋我的嗎?”
周挺聞聲看向她,卻說不出“是”這個字。
韓使尊自然不可能僅僅只因爲她的一句“沒有”便相信她,她一個孤女而已,又如何能與朝奉郎苗易揚相提並論?苗易揚有三司的杜琮作保,而她有什麼?
唯“利用”二字。
她身上的利用之處,在於她兄長是如今鬧得翻沸的冬試案中慘死的舉子,在於她這個爲兄長伸冤的孤女身份。
倪素不知道夤夜司使尊韓清與那位孟相公要借此事做什麼樣的文章,他們也許正是因爲要借她兄長之死來作他們的文章才對她輕拿輕放。
何況,她身在夤夜司便不能引真兇對她下殺手。
這便是他們的利用。
不是相信她的清白,而是根本不在乎她的清白。
“倪姑娘,晁一鬆的腿已經不疼了。”
晁一鬆便是前幾日被周挺送到倪素醫館中醫治外傷的那名親從官。
急雨下墜,倪素在紙傘下望向他,沒有說話。
他的避而不答,已經算作是一種默認。
天色因風雨而晦暗,眼看便要徹底黑下去,倪素想起今日在城西舊巷子裏冒險離開她身邊的徐子凌,她立即提裙朝南槐街的方向跑去。
今日所受,絕非空穴來風。
光寧府衙的皁隸本該在她家中搜出川烏,以此來定她的罪。
徐子凌一定是在聽到阿舟的話時便立即想到了這一層,所以那些皁隸才會空手而歸。
周挺眼看她忽然從傘下跑出去,雨幕之間,她的背影好似融成了寫意的流墨。
“小周大人,我就說你不會哄小娘子吧?”
後頭一瘸一拐的親從官晁一鬆將傘給了身邊人,又趕緊鑽到他傘檐底下,“人家姑娘問你那句清不清白的,您就該說相信她啊!”
晁一鬆方纔隔了幾步遠,又有雨聲遮蔽,他聽得不太真切,但隱約聽着,他也猜出了那位倪姑娘在問什麼。
周挺握着傘柄,一邊快步朝前走,一邊注視着煙雨之中,那女子朦朧的背影,他忽然站定。
晁一鬆一腳邁了出去,不防噼裏啪啦的雨珠打了他滿頭滿臉,他鬱悶地回頭。
周挺腰背直挺,玄色袍衫的衣襬沾了一片溼潤雨水:“我不信。”
“啊?”
晁一鬆愣了。
“她的案子尚未審過,既無證據證明她有罪,也無證據證明她無罪,我貿然說信她,便是騙她。”
周挺眼看那女子便要漸遠,他復而擡步,走過晁一鬆身邊:“先送她回去,今夜你晚些下值,就當報答她爲你治腿傷之恩,與我一塊兒審那個阿舟。”
“……”
晁一鬆無言。
倪素花了好幾日收拾出來的鋪面,被光寧府衙的皁隸搜過之後,便又是一地狼藉,連她擦洗過的地板都滿是凌亂的泥污腳印。
外面雷聲轟隆,正堂裏光線昏暗,倪素滿身都是雨水。
“晁一鬆,讓他們來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