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27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800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我小時候跟着兄長學醫時,便有這樣的心願,”倪素捧起茶碗抿了一口,又說,“因爲父親對我說,女兒是不能繼承家族本事的,天底下就沒有女子能在醫館裏堂堂正正立足的。”
“我想在這裏立足,有人上門,我自看診,無人上門,我便開給父兄看,開給那些不願意相信女子也能做一個好醫工的人看。”
倪素很小的時候便明白,因爲一句“嫁女如潑水”,多少家業傳承皆與女子無干,正如醫術之精多依託於家族,至於下九流的藥婆所學所得多來路不正,治死人的例子多有發生,這一重又一重的枷鎖,造就了當今世人對於行醫女子的不信任與輕視。
“我也不是第一回聽你提起你的兄長。”
蔡春絮手肘撐在茶几上,“這些日夤夜司辦冬試案鬧得沸沸揚揚,我聽說你兄長生前寫的那篇有關新政的策論也被書肆拓印,便連與我同在如磬詩社的曹娘子也說,她郎君,也就是光寧府的知府大人,也見過那篇策論,聽說是讚不絕口呢……”
她說着,不由嘆息,“若你兄長還在世,如今定已功名在身。我郎君這幾日告假不出府門也連累得我出來不成,不知夤夜司查得如何了?可有線索?”
倪素搖頭,“夤夜司查案是不漏口風的,我也見過那位小周大人,他只與我說有了一些進展,多的我便不知道了。”
這些天,她等得心焦口燥。
“阿喜妹妹且寬心,說不定很快便要水落石出了。”蔡春絮安撫她幾句,又看着她頸間仍裹錦帕,便道,“只是你頸子上的傷,可馬虎不得,最好用些能去印子的藥膏,我之前手背上不小心弄傷,用的就是南槐街口上那家藥鋪裏的藥膏,很是有用。”
“多謝蔡姐姐,我記下了。”
倪素點頭。
近來多雨,只是在茶樓裏與蔡春絮聽了幾支曲子的工夫,外面便又落起雨來,倪素在街邊就近買了一柄紙傘,街上來往行人匆忙,只她與身側之人慢慢行於煙雨之間。
“倪素,買藥。”
看着她要走過藥鋪,徐鶴雪停下步履。
倪素回頭,看他在傘外身影如霧,那纖長的眼睫沾了細微的水珠,一雙眸子正看向街邊的藥鋪。
“我若留了印子,你心裏是不是還要彆扭?”倪素撐傘走近他,本能將傘檐偏向他,但這舉止在路過的行人眼中便是說不出的怪異。
“先去阿舟家中看看他母親吧,回來的時候再買。”
倪素答應了那少年阿舟今日要再去他家中,若阿舟母親的腹痛還沒緩解,她便要再換一個方子。
阿舟家住城西舊巷,是藏在繁華雲京縫隙裏的落魄處,今日下了雨,矮舊的巷子裏潮味更重,濃綠的苔蘚附着磚牆,凌亂而髒污。
巷子深處傳來些動靜,而兩人才進巷口,又有雨聲遮蔽,倪素自然聽不清什麼,但徐鶴雪卻要敏銳些。
再走近了些,倪素才看見身着想同衣裝,腰掛刀刃的光寧府皁隸,而在他們最前面,似乎還有一個穿綠官服的。
不少百姓冒着雨聚集在巷子尾那道掉漆的門前,朝門內張望。
那是阿舟的家。
“都讓開!”
身着綠官服的那人帶着皁隸們走過去,肅聲道。
堵在門口的百姓們立即退到兩旁,給官差們讓開了路。
“大人!大人請爲我做主!請立即去南槐街捉拿那個害我母親的兇手!”一名少年說話聲帶有哭腔,幾近嘶啞。
倪素聽出了這道聲音,在她身邊的徐鶴雪也聽了出來,他立即道:“倪素,你一個人在這裏可以嗎?”
倪素只聽少年哭喊着“南槐街”三字,便知其中有異,她倏爾聽見身側之人這樣說,她一下望向他:“徐子凌,你不要……”
然而話音未止,他的身形已化爲霧氣消散。
與此同時,那門內出來許多人,爲首的官員也不撐傘,在雨中擡起頭,便與十幾步開外的倪素視線相撞。
“倪素。”
那官員準確地喚出她的名字。
他便是此前在清源山上將她押解回光寧府司錄司受刑的那位推官——田啓忠。
頃刻,他身後所有的皁隸都按着刀柄跑來將倪素的後路堵了。
一時間,雨幕裏所有人的視線都交織於倪素一人身上。
倪素扔了傘,走入那道門中,窄小破舊的院子裏擠了許多人,而檐廊裏,那少年哭得哀慟,正是近日常從祥豐樓給她送飯菜的那一個。
而他身邊的草蓆上躺着一名渾身血污,臉色慘白的婦人,合着眼,似乎已經沒有氣息了,但她的腹部卻是隆起的。
倪素昨日才見過她,正是少年阿舟的母親。
“你這殺人兇手!是你害的我母親!”少年一見她,淚更洶涌,一下站起身衝向她。
一名皁隸忙將他攔住,而田啓忠進來,冷聲質問:“倪素,你先前在光寧府中因胡言亂語而受刑,如今招搖撞騙,竟還治死了人!”
聚在院中的許多人都在看倪素,諸如“藥婆”,“治死人”,“作孽”的字眼涌向她。
“我開的藥絕不至於治死人。”
倪素迎向他的目光。
“那你說,我娘爲何吃了你的藥便死了?”少年一雙紅腫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她,“你這下三濫的藥婆,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兩條性命!”
好多雙眼睛看着倪素,好多的指責侮辱混雜在雨聲裏,倪素不說話,蹲下身要去觸碰那名已經死去的婦人。
少年見狀,立即衝上前來推開她:“我不許你碰我母親!”
他力道之大,倪素被他推倒在雨地裏,一身衣裙沾了不少泥污,手背在石階上擦破了一片。
“坐堂的醫工皆有坐診記錄在冊,你母親是什麼病症,我如何爲你母親開的藥,藥量幾何,皆有記載,”倪素一手撐在階上站起身,裙邊水珠滴答,她看向那少年,“阿舟,你既一口咬定是我開的藥害死了你母親,那麼藥渣呢?藥方呢?你的憑證呢?”
血液順着倪素的手背淌入指縫,少年看着她指間的血珠滴落沖淡在雨地裏,他再擡頭,竟有些不敢迎向她那雙眼睛。
“你說的藥渣,他已先送去了光寧府衙,我們府衙的院判已請了醫工查驗,”田啓忠厲聲道,“你既行醫,竟不知生地黃與川烏相剋!”
什麼?
倪素一怔,川烏?
雨天惹得人心煩,田啓忠更厭極了周遭這羣人聚在此處,他立即對身後的皁隸道:“來啊,給我將此女拿下!押回光寧府衙受審!”
第27章 鷓鴣天(二)
這是倪素第二次在光寧府司錄司中受審。
但田啓忠並未向她問話, 只叫人將藥渣拿到她面前,倪素一一辨別其中的藥材,的確在裏面發現了川烏。
“我用的藥裏, 絕沒有川烏。”
倪素扔下藥渣,迎上田啓忠的目光。
“有沒有的, 怎可憑你一面之詞?”田啓忠尚未忘記之前此女在此受刑時輕易道破他身上有一道黃符的事實,至今,他仍覺古怪得緊。
“阿舟, 我給了你一張藥方。”
倪素看向跪坐在一旁,垂着腦袋的少年。
阿舟擡起頭, 一雙眼腫得像核桃似的, 見上座的推官大人正睨着他, 才扯着嘶啞的嗓子含糊道:“我替母親煎藥時弄丟了……”
他才話罷, 撞上倪素的眼睛,又添聲:“即便藥方子還在,你, 你就不會漏寫幾味藥麼!”
“不會。”
倪素冷靜地說,“醫者用藥本該萬分注意,爲你母親所用何藥, 用了多少, 我都清楚地記在腦子裏。”
“你算什麼醫者?”
阿舟俯身朝推官田啓忠磕頭,“大人!她不過是個藥婆, 怎麼能和正經醫工一樣呢?她若漏寫,誰又知道呢!”
田啓忠卻不接話, 只問那位鬚髮皆白的老醫工:“藥渣裏的藥材, 您都辨認清楚了麼?”
那老醫工忙點頭,將依照藥渣寫好的方子送到田啓忠案前, 道:“大人請看,這藥渣中有當歸,白芍,生地黃,白朮,炙甘草,人蔘,我看還有搗碎了的蘇木,沒藥,若不是多一味川烏,這方子便是個極好的方子,用以救損安胎,再合適不過。”
田啓忠並不懂這些藥理,只聽老醫工說它本該是個好方子,他心中便怪異起來,正好仵作進門,他便立即招手:“說說看,驗得如何?”
阿舟一見那仵作走近,他的雙肩便緊繃起來,緊抿起脣,極力掩飾着某種不安。
“稟大人,的確是中毒所致。”
仵作恭敬地答。
這本該是阿舟最有利的作證,但無論是倪素還是田啓忠,他們都看見這少年在聽見仵作的這句話後,那雙眼睛瞪大了些。
“至於是不是川烏的毒,那就不得而知了。”仵作只能查驗出是否中毒,而並不能分辨出是中了什麼毒。
田啓忠之所以暫未刑訊倪素,是因他在等,等派去南槐街搜查的皁隸們回來,他喝了一碗茶,終於見到人回來,而倪素記錄看診用藥的書冊也被擺到了田啓忠的案前。
“果真沒有川烏?”
田啓忠比對着書冊上,與老醫工才寫來的藥方,又問那皁隸。
“是,大人,屬下等人已將此女家中搜了個遍,也沒有發現川烏。”那皁隸老老實實地回答。
這就奇了。
田啓忠瞧了倪素一眼,又看着案前的書冊與藥方,她家中連一點川烏的蹤跡都沒有,怎麼偏這副藥裏便有?
老醫工接了田啓忠遞來的書冊瞧了瞧,“這白芍和生地黃都是用酒炒過的,白朮也是竈心土炒的,乳香去油,沒藥去油……”
“不對嗎?”
田啓忠聽不明白。
“對,都對。”老醫工擡起頭來,看向跪在那兒的倪素,他神色裏顯出幾分複雜來,很顯然,他也並不信任這個看起來如此年輕的姑娘,但身爲醫者,他卻也無法說出個“不對”來。
他指着書冊對田啓忠道:“此女的記錄是要更詳細些,大人您看,這底下還寫了補氣血的食療方子,木瓜,鯉魚也都是對的,這鯉魚啊乃陰中之□□,味甘,性平,入脾,胃,腎經,有利水消腫,養血通乳之功效,用來安胎那是極好的,木瓜呢,性微寒……”
眼看這老醫工要嘮叨個沒完,田啓忠便擡手打斷他,盯住那喚作阿舟的少年正欲問話,卻見一行人走了進來。
爲首那老者身着緋紅官服,頭戴長翅帽,被幾名綠衣的官員簇擁而來。
“陶府判。”
田啓忠立即起身從案後出來,朝來人作揖。
“田大人,怎麼還不見你將此女押上光寧府衙正堂內受審?”陶府判的風溼腿不好受,這雨天卻恰是他上值,因而他臉色也有些不好。
“稟陶府判,下官方纔是在等底下人在此女家中搜查川烏。”
“可搜查出來了?”
“並未。”
陶府判也沒料到會是這麼一個答案,但隨即他瞥了那恍惚不已的少年一眼,“瞧瞧,聽說他父親如今臥病在牀,母親如今又沒了,這是何等的不幸,好好一個家,說散就給散了……”
陶府判總是愛傷春悲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