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26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384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她握着竹盅的指節收緊了些,半晌才望向他。

    眼前的這個人縱然身形再清癯,他也有着一副絕好的骨相,換上這件青墨織銀暗花紋的圓領袍,一點兒也不像個鬼魅,卻滿身的文雅風致,君子風流。

    “那我問你,”

    倪素開口道,“你生前可有做貪贓枉法,殘害無辜之事?”

    “未曾。”

    徐鶴雪迎着她的目光,“但,我對許多人有愧,甚至,有罪。”

    “既不是以上的罪,又能是什麼樣的罪?”

    他不說話,倪素便又道,“這世上,有人善於加罪於人,有人則善於心中罪己,徐子凌,你的罪,是你自己定的麼?”

    徐鶴雪一時無言。

    其實他身上背負着更重的罪責,但真正令他遊離幽都近百年都難以釋懷的,卻是他在心中給自己定下的罪。

    “我與你不一樣,我從不罪己。”

    倪素想了想,又笑了一下,“當然我也從不罪人,我看你也不是,你這樣的人,只會自省,不會罪人。”

    譬如,她頸間的那道齒痕,他還耿耿於懷。

    “你老師不同意你的,並不代表他是錯的,你與你老師之間的分歧,也並不是你的錯,就像我父親他不同意我學倪家的醫術,是因爲他重視倪家的家規,我不能說他錯,但我也不認爲我請兄長當我的老師學醫就是錯,只是人與人之間總是不同的,並不一定要分什麼對錯。”

    倪素習慣他的寡言,也接受他此刻垂着眸子時的沉默,她問:“你想不想去看你的老師?”

    幾乎是在倪素話音才落的同時,徐鶴雪驀地擡起眼簾。

    剔透的眸子裏,映着一片漾漾粼光,但僅僅只是一瞬,那種莫名的凋敝又將他裹挾起來,清風拂柳沙沙,他輕輕搖頭,與她說:“我不能再見老師了。”

    若敢赴邊塞,便不要再來見他。

    當年在謝春亭中,老師站在他此時站着的這一處,鄭重地與他說了這句話。

    他可以來謝春亭,可以在這裏想起老師,卻不能再見老師了。

    倪素已經懂得他的執拗,他的知行一致,他說不能,便是他真的不能,倪素不願意爲了償還他而強求他一定要接受她的幫助,那不是真正的報答。

    恰好底下划船的老翁離謝春亭更近,正在往亭中張望,她便道:“那我們去船上玩兒吧?”

    老翁看不見亭中女子身側還有一道孤魂,他只見女子朝他招手,便立即笑着點頭,划船過來:“姑娘,要坐船遊湖嗎?小老兒船裏還有些水墨畫紙,新鮮的果子,若要魚鮮,小老兒也能現釣來,在船上做給你吃。”

    “那就請您釣上條魚來,做魚鮮吃吧。”

    倪素抱着沒吃完的茶點,還有兩盅果子飲,由那老翁扶着上船,但船沿溼滑,她繡鞋踩上去險些滑一跤,那老翁趕緊扶穩她,與此同時,跟在她身側的徐鶴雪也握住了她的手腕。

    倪素側過臉,日光明豔,而他面容蒼白卻神清骨秀。

    “謝謝。”

    倪素說。

    徐鶴雪眼睫微動,抿脣不言,但那老翁卻趕忙將她扶到船上,道:“姑娘說什麼謝,這船沿也不知何時沾了些溼滑的苔蘚,是小老兒對不住你。”

    “您也不是時時都能瞧見那邊緣處的。”

    倪素搖頭,在船中坐下。

    正如老翁所言,烏篷船內是放了些水墨畫紙,還有新鮮的瓜果,倪素瞧見了前頭的船客畫了卻沒拿走的湖景圖。

    她一時心癢,也拿起來筆,在盛了清水的筆洗裏鑽了幾下,便開始遙望湖上的風光。

    倪素其實並沒有什麼畫技,她在家中也不常畫,兄長倪青嵐不是沒有教過她,但她只顧鑽研醫書,沒有多少工夫挪給畫工。

    家中的小私塾也不教這些,只夠識文斷字,她讀的四書五經也還是兄長教的。

    遠霧裏的山廓描不好,近些的湖光柳色也欠佳,倪素又乾脆將心思都用在最近的那座謝春亭上。

    亭子倒是有些樣子了,她轉過臉,很小聲:“徐子凌,我畫的謝春亭,好不好看?”

    徐鶴雪看着紙上的那座紅漆攢尖亭,他生前,即便平日裏與好友交遊玩樂無拘,但在學問上,一直受頗爲嚴苛的張敬教導,以至於一絲不苟,甚至書畫,也極力苛求骨形兼備。

    她畫的這座謝春亭實在說不上好看,形不形,骨不骨,但徐鶴雪迎向她興致勃勃的目光,卻輕輕頷首:“嗯。”

    倪素得了他的誇獎,眼睛又亮了些,又問他:“你會不會畫?”

    她忘了收些聲音,在前頭釣魚的老翁轉過頭來:“姑娘,你說什麼?”

    “啊,”倪素迎向老翁疑惑的目光,忙道,“我是自說自話呢。”

    老翁聽着了,便點了點頭。

    “快,他沒有看這兒,你來畫。”

    倪素瞧着老翁回過頭去又在專心釣魚,便將筆塞入徐鶴雪手中,小聲說道。

    握筆,似乎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

    徐鶴雪審視着自己手中的這支筆,與他模糊記憶裏用過的筆相去甚遠,因爲它僅僅只是以竹爲骨,用了些參差不齊,總是會掉的山羊毛。

    近鄉情怯般,

    他握緊它,又鬆開它。

    直到坐在身邊的姑娘低聲催促,他才又握緊,蘸了顏色,在紙上勾勒。

    不知爲何,竟然,也不算生疏。

    倪素知道他一定很有學問,卻不知他簡單幾筆,便使那座謝春亭本該有的神韻躍然紙上,她驚奇地看着他畫謝春亭,又看他重新補救她筆觸凌亂的山廓,散墨似的湖景。

    戲水的白鷺,迎風而動的柳絲。

    無一處不美。

    倪素驚覺,自己落在紙上的每一筆,都被他點染成必不可少的顏色。

    徐鶴雪近乎沉溺於這支筆,握着它,他竟有一刻以爲自己並非鬼魅殘魂,而是如身邊的這個姑娘一般,尚在這陽世風光之間。

    “這裏,可以畫上你與你的老師嗎?”

    她的手忽然指向那座謝春亭。

    徐鶴雪握筆的動作一頓,他眼見船頭的老翁釣上來一條魚,便將筆塞回她手中。

    指間相觸,冰雪未融。

    此間清風縷縷,徐鶴雪側過臉來看她,卻不防她耳畔的淺發被吹起,輕輕拂過他的面頰。

    兩雙眼睛視線一觸,彼此的眼中,都似乎映着瀲灩湖光。

    老翁的一聲喚,令倪素立即轉過頭去,她匆忙與老翁說好吃什麼魚鮮,便又將視線落在畫上,與身邊的人小聲說:

    “你若不願,那便畫方纔在亭中的你與我,也可以。”

    第26章 鷓鴣天(一)

    遊船, 吃魚鮮,握筆挑染山色湖光,徐鶴雪闊別陽世已久, 彷彿是這一日才算真正處在人間。

    夜裏房中燈燭明亮,他想起了一些自己的往事。

    無關老師, 無關兄嫂,是他年少最爲恣意之時,與年紀相仿的同窗交遊玩樂的散碎記憶。

    徐鶴雪出神許久, 才徐徐展開面前的畫紙。

    綠柳,白鷺, 水波, 山廓, 以及那座紅漆的謝春亭, 唯獨,少了倪素要他畫的人。

    燈燭之下,徐鶴雪凝視畫紙半晌, 才將它又收好。

    無論是老師,還是倪素,他終究不敢落筆。

    “徐子凌。”

    紗窗上映出一道纖瘦的影子。

    徐鶴雪才一手撐着書案起身, 回頭看見那道影子, 他“嗯”了一聲。

    “我選了一塊白色的,上頭有淺金暗花的緞子, 用它給你裁衣,好不好?”倪素站在門外, 隔着紗窗並看不見裏面的境況。

    徐鶴雪未料, 她那夜才說要爲他裁衣,這麼快便已選好了緞子, 他夜裏總有些虛弱無力,怕她聽不清他的聲音,便走去那道紗窗前,說:“好。”

    “你不看一眼嗎?”

    倪素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徐鶴雪才打開門,便見一塊柔滑雪白的緞子在他眼前展開,廊內的燈籠照着其上淺金的暗花,時時閃爍細微光澤。

    那塊雪白的緞子往下一移,露出來那個姑娘一雙明亮的眼睛,是彎着淺淺的笑弧的。

    “好看嗎?”

    她問。

    “好看。”

    徐鶴雪再度看向她手中的緞子,見她聽了便要往隔壁房中去,他立即叫住她:“倪素,夜裏用針線勞神傷眼。”

    “我知道的。”

    倪素點頭,抱着緞子進屋去了。

    一連好幾日,倪素不是在做衣裳,便是收拾打理前面的鋪面,她買些藥材在庭院裏曬,只是爲了嗅聞藥香。

    南槐街最不缺賣藥材的鋪子,再者她開的是醫館也並非藥鋪,雖然大門已開了好幾日,也不是沒有人上門,但他們只瞧見坐堂的醫工是個女子,便扭頭就走。

    這些日,也僅有周挺帶一個腿上受了外傷的夤夜司親從官來過,再有就是一個在祥豐樓跑堂的少年阿舟,每到快用飯的時辰,他便會來南槐街叫賣,倪素總會叫住他,請他從祥豐樓送飯菜來。

    一來二去,熟絡了些,阿舟昨日便提起他家中母親又有身孕,近來卻不知爲何時時腹痛,倪素便去了他家中給他母親診病,隨後又在自己的藥箱中給他配好了藥,念及阿舟家貧,倪素便沒有收他一分一釐。

    今日蔡春絮請倪素在茶樓聽曲子,欄杆底下一道輕紗屏風半遮半掩那女子嫋娜的身影,鬢髮烏濃如雲,滿頭珠翠纏流蘇。

    素手撥挑箏弦,樂聲傾瀉,婉轉流暢。

    “要我說,阿喜妹妹你做些香丸藥膏的,開個藥鋪,就說是家中祖傳的方子,何愁無人上門?”蔡春絮手持一柄團扇搖晃着,“只有如此,他們才會少介意你的身份。”

    “我開醫館,卻不只是爲個進項。”

    倪素說。

    “那還是爲的什麼?”蔡春絮不再看底下弄箏的女子,將視線挪到身邊的倪素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