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25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605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阿舅,咱們二郎君自小身子骨弱,哪裏又見過那夤夜司裏頭的腌臢事,這回明明是好心好意救個小娘子回來,哪知卻因爲那小娘子的事兒進了夤夜司裏頭吃苦,若是我,我心中也是極難受的。”

    大兒媳夏氏在旁搭腔道。

    這話聽着有些味兒不對,大郎君苗景貞天生一張冷臉,聽了她這番話便皺了一下眉,“小暑。”

    “不會說話就別說了。”苗太尉也瞅着她,見她拿繡帕捂住嘴,這才又去瞧牀上那半死不活樣兒的二兒子,“你倒還不如那個小娘子,姓什麼來着?”

    苗太尉想起來昨兒早朝聽見的冬試案,“啊,姓倪對吧?那小娘子在光寧府先受了殺威棒,後來又被關進了夤夜司,她怎麼不像你似的,腿軟成這樣?”

    苗易揚遇着他爹這樣爆竹似的脾氣,又聽他那大嗓門,什麼話也不敢說,見蔡春絮坐了回來,他趕緊挨着她,委委屈屈地不說話。

    “要不是三司的杜琮杜大人,你小子,指不定要在夤夜司裏待上幾天呢!”苗太尉瞧着他那樣子就來氣,招手喚來一名小廝,“去請個醫工來給他瞧瞧。”

    “爹,可杜大人爲何要幫您?”

    苗景貞忽然問。

    “他啊……”

    苗太尉摸了摸鼻子,“他跟你老子在一塊兒喝過酒,你問那麼多幹什麼?你弟弟的事兒你出不了面,杜琮主動幫我的忙還不好麼?”

    苗景貞再將父親審視一番,“可您以爲,這份情是好承的麼?他此時來說和,夤夜司使尊如何想?”

    “管那宦官如何想?”

    苗太尉冷笑,“你瞧瞧你弟弟這副樣子,能是殺人害命的材料?我雖在朝堂裏與那些文官們說不到幾句話,但誰要敢讓我兒子背黑鍋,我也是不能含糊的!”

    苗景貞本就寡言,一番言語試探,明白父親並非不知這其中厲害後,他也就不再說話了。

    “阿蔡啊,這個,”苗太尉揉了揉腦袋,又對蔡春絮道,“你得空就好好寫一首漂亮的,還得是適合我的詩來,給那杜大人送去。”

    “阿舅,只送詩啊?”

    夏氏有點憋不住笑。

    “自然還是要送些好東西的,請個會瞧古董的,買些字兒啊畫兒什麼的,我那詩不是隨他們那些文人的習慣麼?交朋友就愛扯閒詩送來送去。”苗太尉說的頭頭是道。

    正說着話,外頭僕婦來報,說有位倪小娘子來了。

    不多時,女婢便領着那年輕女子進了院兒。

    這還是苗太尉第一回 真正見到傳聞中的那位倪小娘子,淡青的衫子,月白的長裙,裝扮素雅,而容貌不俗。

    “倪素見過太尉大人。”

    倪素進了屋子,經身旁女婢低聲提點,便朝坐在折背椅上的那位大人作揖,又與大郎君苗景貞,以及幾位女眷一一示禮。

    屋內人俱在打量她,見她禮數周全且全無怯懦,苗太尉的夫人王氏便道:“瞧着是個大戶人家的姑娘。”

    “阿婆,若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我阿喜妹妹也不至於在雲京這麼無依無靠的。”蔡春絮見倪素來了,便用力掙脫了苗易揚的手,瞪他一眼的同時打了他一下,隨後走到倪素跟前來,拉着她坐下。

    “蔡姐姐,我不知此事會牽連到……”

    “又說這些做什麼呢?莫說你不知,我們又如何能算到這些事?我的郎君我自個兒知道,你瞧瞧他那樣兒,叫他殺雞殺魚只怕他都下不去手,如何能是個殺人的材料?”

    倪素的話才說一半,蔡春絮便拍了拍她的肩膀打斷。

    “二公子這是怎麼了?”

    倪素隨着蔡春絮地目光看去,躺在牀上的苗意揚蔫噠噠的。

    蔡春絮沒好氣:“嚇着了,阿喜妹妹不如你給他瞧瞧,吃什麼藥才補得齊他嚇破的膽子。”

    “果真是個藥……”

    大兒媳夏氏不假思索,然而話沒說罷,便被自家郎君與阿舅盯住,她只得嚥下話音,撇撇嘴。

    “咱們家沒那樣的怪講究,姑娘你若真有瞧病的本事,你先給他瞧瞧看。”苗太尉看着倪素說道。

    倪素應了一聲,與蔡春絮一塊兒去了牀前。

    蔡春絮將一塊薄帕搭在苗易揚腕上,“阿喜妹妹,請。”

    一時間,屋中所有人都在瞧着那名坐在牀前給苗易揚搭脈的女子,除蔡春絮外,幾乎大家對那女子都持有一種默然的懷疑。

    搭過脈,倪素給苗易揚開了一副方子,便與苗太尉等人告辭,由蔡春絮送着往府門去,卻正好遇見一名小廝帶着個提着藥箱的醫工匆匆穿過廊廡。

    “阿喜妹妹,對不住……”

    蔡春絮一見,面上浮出尷尬的神情。

    明明方纔在房中,她阿舅已吩咐人不必再請醫工,但看那僕婦像是阿婆王氏身邊的,這會兒領着醫工來是什麼意思,不言而喻。

    “夫人愛子心切,又不知我底細,謹慎一些本也沒有什麼。”倪素搖頭,對蔡春絮笑了一下。

    蔡春絮正欲再說些什麼,卻驀地盯住倪素的脖頸。

    “蔡姐姐?”

    倪素不明所以。

    “阿喜妹妹,你可有事瞞我?”蔡春絮秀氣的眉蹙起來,一下握住倪素的手。

    “怎麼了?”

    倪素滿臉茫然。

    “你方纔不是說你頸子上起了溼疹麼?可你這……哪裏像溼疹?”蔡春絮緊盯着她頸間歪斜的錦帕,她伸出一指勾起那帕子,露出來底下那個結了血痂的完整齒痕,她倒吸一口涼氣,隨即怒起,“阿喜妹妹!這,這到底是什麼登徒浪子敢如此!”

    倪素神情一滯,立即將帕子重新裹好,她的臉頰難免發熱,心中慶幸只有蔡春絮瞧見了端倪,她模糊道:“姐姐誤會了,哪來的什麼登徒浪子。”

    “可這印子……”蔡春絮怕被人聽見,壓低了聲音。

    幸好女婢在後頭也沒瞧清楚。

    “前日裏我抱過來送藥材的藥農的小孩兒,那小孩兒正鬧脾氣。”倪素隨口謅了一句。

    “什麼小孩兒牙口這樣利?你又抱他做什麼?”蔡春絮鬆了口氣,又怪起那不懂事的小孩兒來,“若叫人瞧了去,難道不與我一樣誤會麼?也不知家裏人是如何教的,耍起這樣的脾性……”

    蔡春絮才說罷,只覺身前來了陣兒寒風似的,大太陽底下,竟教人有些涼颼颼的。

    這陣風吹動倪素的裙袂,她垂下眼睛,瞧見地上微微晃動的,那一團淡白如月的瑩光,她不自禁彎了彎眼睛,卻與蔡春絮道:

    “他長得乖巧極了,一點兒也看不出來是那樣的脾性。”

    出了太尉府,倪素走在熱鬧的街市上,看着映在地面的,一團淡白如月的瑩光,她在一處茶飲攤子前買了兩份果子飲,要了些茶點用油紙包起來。

    “你既不怕陽光,爲何不願現身與我一同在街上走。”

    倪素走上雲鄉河的虹橋,聲音很輕地與人說話。

    可是她身側並無人同行,只有來往的過客。

    “是不是在生氣?”

    倪素喝一口果子飲,“氣我與蔡姐姐說你是個脾性不好的小孩兒?”

    “並未。”

    淺淡的霧氣在倪素身邊凝成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倪素迎着晴光看他,他的身影仍是霧濛濛的,除了她,橋上往來的行人沒有任何人可以發現他。

    “那麼徐子凌,”

    倪素將一盅果子飲遞給他,“我們一起去遊永安湖吧。”

    第25章 滿庭霜(六)

    永安湖上晴光正好, 波光瀲灩。

    浮棧橋直入湖心,連接一座紅漆四方攢尖亭,上有一匾, 曰“謝春”,西側湖岸垂柳籠煙, 高樹翠疊,隱約顯露近水的石階,倪素之前爲給徐鶴雪折柳洗臉, 還在那兒踩溼了鞋子。

    謝春亭中,倪素將茶點與果子飲都放在石桌上, 臨着風與徐鶴雪一同站在欄杆前, 問他:“這裏可還與你記憶中的一樣?”

    如果不是記憶深刻, 他應該也不會向她提及這個地方。

    “無有不同。”

    徐鶴雪捏着一塊糕餅, 那是倪素塞給他的,這一路行來,他卻還沒咬一口。

    湖上粼波, 岸邊絲柳,以及這座屹立湖心的謝春亭,與他夢中所見如出一轍, 只是如今他要體面些, 不再是一團形容不堪的血霧,反而穿了一身乾淨的衣裳, 梳理了整齊的髮髻。

    而這些,全因此刻與他並肩之人。

    “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麼?”

    徐鶴雪忽然聽見她問。

    “什麼?”

    “我在想, 一會兒要多折一些柳枝回去,”倪素手肘撐在欄杆上,“若是遇上雨天, 你用柳葉煮過的水,也能沐浴除塵。”

    她語氣裏藏有一分揶揄。

    徐鶴雪看向她,清風吹得她鬢邊幾綹淺發輕拂她白皙的面頰,這一路,徐鶴雪見過她許多樣子,狼狽的,體面的,受了一身傷,眼睛也常是紅腫的。

    前後兩位至親的死,壓得她喘息不得,但今日,她一向直挺緊繃的肩,似乎稍稍鬆懈了一些。

    “苗易揚這條線索雖是無用的,但夤夜司使尊韓清抓的那一干與冬試相關的官員裏,一定有人脫不了干係。”

    他說。

    夤夜司的刑訊手段非是光寧府衙可比,韓清此人少年時便已顯露其城府,他並非是爲了倪素死去的兄長倪青嵐而對此事上心,而是在與孟雲獻佈局,這也正是徐鶴雪一定要將倪素從光寧府司錄司的牢獄送到夤夜司的緣故。

    上位者未必真心在意一個舉子的死,可若是這個舉子的死,能夠成爲他們可以利用的棋子,倪素想要的公道才有可能。

    “你真知道我心裏在想什麼。”

    倪素看着他,怔怔片刻,隨即側過臉,呢喃一聲,“你以前究竟是做什麼官的?怎麼如此會洞悉人心?”

    徐鶴雪一頓,他挪開視線,瞧見湖上漸近的行船,風勾纏着柳絲,沙沙聲響,滿湖晴光迎面,他說:“我做過官,但其實,也不算官。”

    “這是什麼意思?”

    倪素聽不明白。

    “我做的官,並非是我老師與兄長心中所期望的那樣,”也許是因爲他身上這件雖不算合身卻很乾淨得體的衣袍,也許是她今晨在銅鏡前替他梳過髮髻,又或者是在太尉府裏,那名喚蔡春絮的婦人又一次提醒了他的冒犯,他忽然也想與她提及一些事,“當年,我的老師便是在此處——與我分道。”

    倪素本以爲,他十分惦念的永安湖謝春亭,應該是一個承載了他生前諸般希望與歡喜的地方。

    卻原來,又是一個夢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