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24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869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在太尉府裏時,倪素因爲臥牀養傷, 其實並沒有見過苗易揚幾回, 但她印象裏,苗易揚文弱溫吞, 許多事上都需要他的夫人蔡春絮幫他拿主意。
“其實尚不能確定,只是你兄長與那衍州舉子何仲平並不識得什麼世家子,你兄長又不是什麼行事高調的,來到雲京這麼一個陌生地界,何以兇手便盯上了他?但不知倪姑娘可還記得,我之前同你說,那何仲平借走了你兄長一篇策論。”
倪素點頭:“自然記得。”
“你兄長少與人交遊,但這個何仲平卻不是,酒過三巡亦愛吹噓,自己沒什麼好吹噓的,他便吹噓起自己的好友,你兄長的詩詞,文章,他都與酒桌上的人提起過。”
“與他有過來往的人中,有一個叫做葉山臨的,家中是做書肆生意的,何仲平說,此人認得一位衙內,那位衙內喜愛收集古舊的志怪書籍,正是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苗易揚。”
“而他也正好參加過冬試,卻未中榜。”
“不可能是他。”
倪素聽罷,搖頭,“若真是他,在光寧府司錄司中他買通獄卒殺我不成,而後我自投羅網,從夤夜司出去便到了太尉府上,我既在他眼皮子底下,他是否更好動手些?既如此,那他又爲何不動手?”
若真是苗易揚,那麼他可以下手的機會太多了,然而她在太尉府裏養傷的那些日,一直是風平浪靜。
“也許正是因爲在他眼皮底下,他才更不敢輕舉妄動,”周挺捧着茶碗,繼續道,“不過這也只是韓使尊的一種猜測,還有一種可能,這位朝奉郎,也僅是那兇手用來迷惑人的手段之一。”
“你們將苗易揚抓去夤夜司裏了?”倪素不是沒在夤夜司中待過,但只怕夤夜司使尊這回絕不會像此前對待她那般,只是嚇唬而不動手,他得了官家敕令,有了職權,任何涉及此案的官員他都有權刑訊。
“使尊並沒有對朝奉郎用刑。”
周挺離開後,倪素回到徐鶴雪房中用飯,但她端起碗,又想起蔡春絮,心中又覺不大寧靜,也再沒有什麼胃口。
“苗易揚沒有那樣的手段。”
淡霧在房中凝聚出徐鶴雪的身形,他才挺過幽釋之期,說話的氣力也不夠:“苗太尉也絕不可能爲其鋌而走險。”
“你也識得苗太尉?”倪素擡頭望他。
徐鶴雪與之相視,視線又難免再落在她頸間的錦帕上,他的睫毛垂下去:“是,我還算瞭解他。”
他十四歲放棄雲京的錦繡前途,遠赴邊塞從軍之初,便是在威烈將軍苗天照的護寧軍中,那時苗天照還不是如今的苗太尉。
十五年前,在檀吉沙漠一戰中,苗天照也曾與他共御外敵。
太尉雖是武職中的最高官階,但比起朝中文臣,實則權力不夠,何況如今苗太尉因傷病而暫未帶兵,他即便是真有心爲自己的兒子謀一個前程,只怕也在朝中使不上這麼多的手段。
“其實我也聽蔡姐姐說起過,她郎君性子溫吞又有些孤僻,本來是不大與外頭人來往的,也就是做了大理寺的司直才不得不與人附庸風雅,除此之外,平日裏他都只願意待在家中,又如何肯去那葉山臨的宴席暢飲?”
倪素越想越不可能。
她有些記掛蔡春絮,但看徐鶴雪魂體仍淡,他這樣,又如何方便與她一塊兒出門?
“徐子凌,我再多給你點一些香燭,你是不是會好受一些?”倪素起身從櫃門裏又拿出來一些香燭。
“謝謝。”
徐鶴雪坐在榻旁,寬袖遮掩了他交握的雙手。
外面的天色漸黑,倪素又點了幾盞燈,將香插在香爐裏放在窗畔,如此也不至於屋中有太多煙味。
她回轉身來,發現徐鶴雪脫去了那身與時節不符的氅衣,只着那件雪白的衣袍,即便他看起來那樣虛弱,但坐在那裏的姿儀卻依舊端正。
只是他的那件衣裳不像她在大鍾寺柏子林中燒給他的氅衣一般華貴,反而是極普通的料子,甚至有些粗糙。
這是倪素早就發覺的事,但她卻一直沒有問出口。
然而此時她卻忽然有點想問了,因爲她總覺得今日的徐子凌,似乎很能容忍她的一切冒犯。
“你這件衣裳,也是你舊友燒給你的嗎?”
她真的問了。
徐鶴雪聞言擡起眼睛來,他微動了一下脣,看着她,還是順從地回答:“是幽都的生魂相贈。”
他很難對她說,他初入幽都時,只是一團血紅的霧,無衣冠爲蔽,無陽世之人燒祭,不堪地漂浮於恨水之東。
荻花叢中常有生魂來收陽世親人所祭物件,他身上這件粗布衣袍,便是一位老者的生魂相贈。
倪素不料,他竟是這樣的回答。
她想問,你的親人呢?就沒有一個人爲你燒寒衣,爲你寫表文,在你的忌辰爲你而哭?
她又想起,是有一個的。
只是他的那位舊友,到底因何準備好寒衣,寫好表文,卻又不再祭奠?
倪素看着他,卻問不出口。
“月亮出來了。”
倪素回頭看向門外,忽然說。
徐鶴雪隨着她的視線看去,檐廊之外,滿地銀霜淡淡,他聽見她的聲音又響起:“你是不是要沐浴?”
一如在橋鎮的客棧那晚,徐鶴雪站在庭院裏,而他回頭,那個姑娘正在廊上看他。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徐鶴雪總覺得今夜被她這樣看着,他格外拘束。
月光與瑩塵交織,無聲驅散生魂身上所沾染的,屬於陽世的污垢塵埃,在他袖口凝固成血漬的瑩塵也隨之而消失。
他的乾淨,是不屬於這個人間的乾淨。
倪素看着他的背影,想起自己從成衣鋪裏買來的那些男子衣裳,他其實長得很高,只是身形清癯許多,那些衣袍顯然更適合再魁梧些的男子。
徐鶴雪聽見廊上的步履聲,他轉身見倪素跑進了她自己的房中,不一會兒也不知拿了什麼東西,又朝他走來。
她走得近了,徐鶴雪才看清她手中捏着一根細繩。
“擡手。”
倪素展開細繩,對他說。
徐鶴雪不明所以,但今天他顯然很聽她的話,一字不言,順從地擡起雙臂,哪知下一刻,她忽然靠他很近。
倪素手中的細繩纏上他的腰身,徐鶴雪幾乎能嗅聞到她發間極淡的桂花油的清香,他的眼睫輕顫,喉結滾動:“倪素……”
“我欠了考慮,那些櫃子裏的衣裳尺寸不適合你,我也沒問過你喜歡什麼顏色,喜歡什麼式樣,也是我那時太忙,成衣鋪掌櫃的眼光有些太老,那些衣裳我看着倒像是四五十歲的人才會喜歡的。”倪素仍在專注於手中的細繩。
“我並不在意,你知道,我若還在世,其實……”
徐鶴雪話沒說盡。
倪素知道他想說什麼,十五年前他死時十九歲,那麼若他還在世,如今應該也是三十餘歲的人了。
她擡起頭,朝他笑了笑,“那如何能算呢?你永遠十九歲,永遠處在最年輕而美好的時候。”
年輕而美好,這樣的字句,徐鶴雪其實覺得無論如何也不能再用來形容他自己,可是他面前的這個姑娘,卻是如此認真地對他說。
他剔透的眸子映着檐廊底下的燭光,聽見她說“不要動”,他就僵直着身體,動也不動,任由她像白日裏爲他洗臉時那樣擺弄。
“給你量好了尺寸,我便自己爲你裁衣,你放心,我在家中也給我母親做過衣裳,父親雖去的早,但我也做過寒衣給他,一定能做得好看些。”
倪素繞到他的身後,用細繩比劃着他的臂長。
“其實你不必爲我裁衣,我,”此刻她在身後,徐鶴雪看不見她,卻能感受到她時不時的觸碰,“昨夜冒犯於你,尚不知如何能償。”
“你如今肯乖乖站在這裏任我爲你量尺寸,就是你的償還了。”
“我記下這尺寸交給成衣鋪,讓他們多爲你做幾件,但我是一定要自己做一件衣裳給你的。”
倪素不明白,爲什麼他這樣一個人在十九歲死去,卻無人祭奠,連身上的衣裳都是幽都裏的其他生魂所贈。
他活在這人間的時候,一定也是在錦繡堆裏長大的少年吧?
收起細繩,漂浮的瑩塵裏,倪素認真地說:
“那是我要送給你的禮物。”
第24章 滿庭霜(五)
苗易揚在夤夜司中待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夤夜司使尊韓清親自下令開釋苗易揚,許其回家。
“使尊。”
周挺走出夤夜司大門, 先朝韓清行禮,隨即看向階梯底下那駕來接苗易揚的馬車, “杜琮是潘三司的人,想不到他竟會出面來保苗易揚。”
“你是想問,咱家爲何這麼輕易就將人放了?”韓清看着馬車裏出來一位年輕的娘子, 將那位步履虛浮的朝奉郎扶上去。
杜琮其人,禮部郎中, 如今又在三司做戶部副使。
苗太尉在朝中本無什麼交好的文臣, 按理苗易揚的嫌疑也不夠大, 但杜琮這麼一出面, 不就又證明,苗太尉也並非什麼手段都使不上麼?
如此本該加重苗易揚的嫌疑,但韓清還是將人給放了。
“使尊心中自有考量。”
周挺垂眸。
“苗易揚任大理寺司直前, 幾乎成日裏的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跟個娘子似的,在夤夜司裏待了一夜, 三魂七魄去了一半, 卻還唸叨‘清白’二字,若不是他城府深, 便真是個小雞崽子似的膽子。”
韓清看着那馬車遠了,才轉身朝門內去:“先叫人盯着就是。”
晨霧不多時被日光烤乾, 苗易揚回到太尉府中, 即便躺在牀上裹緊了被子也仍舊難以止住骨子裏的寒顫。
“春絮,我在裏頭都不敢睡覺, 你不知道,他們那裏頭有一個刑池,裏面好多血水,我還看見了鑲着鐵刺的鞭子,全都帶着血……”
苗易揚抓住蔡春絮要替他擦汗的手,“我聽見好多慘叫!他們都在喊冤!喊疼!整整一晚,他們都在問我同一個問題,我說得口乾舌燥,也不敢喝他們遞的茶,我瞧那茶的顏色,都像血似的……”
“夤夜司使尊連上好的霧山紅茶都拿來給你喝,你怎麼沒出息成這樣?”蔡春絮聽煩了他的絮叨,從馬車上,到了府裏,他嘴裏一直絮叨個沒完。
“你知道有多可怕嗎春絮……”
苗易揚委屈極了,還不願放開她的手。
“老子這輩子怎麼生了你這麼個玩意!”
蔡春絮只聽得這中氣十足的渾厚嗓音,一下回頭,只見門檻處那片日光裏頭映出來好幾道影子,接着便是一個身形魁梧,約莫五十多歲的男人帶着一位與他年紀相仿的婦人進來,後面還跟着一對兒年輕的夫婦。
“阿舅,阿婆。”
蔡春絮立即起身作揖,先喚公婆,見後頭的兄嫂進來,又道:“大哥,大嫂。”
“阿蔡,你莫管他。”
苗太尉進來一見蔡春絮,便冷哼道:“只是進了趟夤夜司,半點刑罰沒受,便嚇破了膽子,成了這副病歪歪的樣子,討人嫌!說出去,都怕你這小雞崽子丟了老子的臉!”
“他纔剛出來,你快別說這些話。”
王氏一瞧二兒子臉色煞白,滿額是汗,就心疼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