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9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981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徐鶴雪攏住衣袖,搖頭。
“那我牽着你的衣袖好嗎?你看不見,我得拉着你走。”倪素小聲詢問他。
眼下是夜闖他人家宅,她手中不好提燈。
“嗯。”
徐鶴雪點頭,朝她聲音所在的方向試探擡手,將自己的衣袖給她牽。
感覺到她拽住衣袖的力道,徐鶴雪眼睫微動。
“我們走這邊。”
倪素在庭院裏瞧了好一會兒,見沒什麼家僕靠近那間亮着燈的書房,她才牽着徐鶴雪輕手輕腳地挪到書房後面的櫺窗外。
櫺窗用一根竹棍半撐着,倪素順勢往裏頭一瞧。
燈火明亮的書房內,金向師心不在焉地嚼着醬牛肉,又灌了自己一口酒,“你身上不好爲何不告訴我?咱們家中是請不起醫工麼?現如今你在外頭找藥婆的事兒被那些詩社中的娘子們知道了,才來我跟前訴苦。”
“這是什麼可以輕易說出口的事麼?我也不是沒請過醫工,只是他們也不能細瞧,開的方子我也吃了,總不見好,我天天的腹痛,你瞧了也不問我麼?”孫娘子負氣,背對他坐着,一邊說,一邊用帕子揩淚,“若不是那日疼得實在捱不住,我也不會聽蔡娘子的話,找那小娘子治。”
“你也不怕她治死你?藥婆是什麼你還不知?有幾個能有正經手段?治死人的多的是,真有本事救人的能有幾個?”
金向師眼也沒擡,又往嘴裏塞了一塊醬牛肉,“若真有,也不過瞎貓撞上死耗子。”
“可我確實好些了。”
孫娘子手帕捂着面頰。
“如今其他那些官夫人可都知道你找藥婆的事兒了,你以爲,她們回家能不與自個兒的郎君說?那些男人能再叫你帶壞了他們的夫人去?”金向師冷哼一聲,“我早讓你安心在家待着,不要去和人起什麼詩社,如今倒好,你這番也叫我吃了瓜落兒,那些個大人們,指不定在背地裏要如何說我治家不嚴。”
“我看詩社你也不必去了,沒的讓人笑話。”
“憑什麼?蔡娘子她還大大方方與那小娘子來往,她都敢在詩社待着,我又爲何不能去?”孫娘子一個回頭,鬢邊的步搖直晃。
“那蔡娘子與你如何一樣?她父親致仕前雖是正經文官,但他早年也在北邊軍中做過監軍的,少不得沾染些武人粗枝大葉的習氣,如今她嫁的又是太尉府,那不還是武人堆兒麼?就她那郎君獨一個文官,她大伯哥不還是個殿前司都虞侯的武職麼?那在內侍省大押班面前都得輕聲細語……他們家粗魯不忌,這你也要學?說不定今兒這事過了,那些娘子也容不下她繼續在詩社裏待着。”
金向師如今才得了官家讚賞,不免有些自得,“今兒就這麼說定了,那詩社你也不必再去,不過只是一些年輕娘子在一處,孟相公的夫人姜氏,還有裴大人的夫人趙氏都沒怎麼露過面,你去了,又有什麼用?也不能到她們跟前去討個臉熟。”
“郎君……”
孫娘子還欲再說,金向師卻不耐煩了,朝她揮手,“出去吧,今晚我去杏兒房裏。”
不但將她出去與女子交遊的路堵死了,竟還在她跟前提起那個叫杏兒的妾,孫娘子雙眼更紅,卻不敢再說什麼,憋着氣悶退出房去。
孫娘子走了,房中便只剩金向師一人。
他一人在桌前坐着,不免又露出些凝重的憂思來,醬牛肉沒再吃,酒卻是一口接着一口。
陡然一陣寒風襲向他的後背,冷得他險些拿不穩手中的杯盞,桌前的燈燭一剎熄滅,屋中一時只有淡薄月華勉強照亮,煙霧從身後散來,金向師脊背僵硬,臉頰的肌肉抽動一下,他緩慢地轉過身,在一片浮動的霧氣裏,隱約得見一道半真半幻的白衣身影。
他吃了一驚,從椅子上跌下去,酒盞碎裂。
“徐子凌,”
順着窗縫往裏瞧的倪素小聲提醒,“他在你右邊。”
徐鶴雪一頓,依言轉向右邊。
“金向師。”
輕紗幕笠之下,被遮掩了面容,不知是人是鬼的影子棲身月華,淡薄如霧,準確地喚出他的名字。
“你,你是誰?”
金向師臉頰的肌肉抽動更厲害,霧氣與風相纏,迎面而來,他勉強以袖抵擋,雙眼發澀。
“倪青嵐。”
這道嗓音裹冰含雪。
金向師雙目一瞠,臉色忽然變得更加難看。
“你知道我。”
徐鶴雪雖看不見,卻敏銳地聽清他的抽氣聲。
“不,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金向師雙膝是軟的,本能地往後挪。
豈知他越是如此,徐鶴雪便越發篤定心中猜測。
“金大人。”
素紗幕笠之下,徐鶴雪雙目無神,“我如今孤魂在野,若不記起我是因何而亡便不能入黃泉。”
金向師眼見那道鬼魅身影化爲霧氣又轉瞬在他幾步開外重新凝出身形,他嚇得想要叫喊,卻覺霧氣如絲帛一般纏住他的脖頸。
金向師驚恐地捂住脖頸,又聽那道冷而沉靜的聲音緩慢:“金大人究竟知道些什麼?還請據實相告。”
他眼見那道清白的影子周身浮出淺淡的瑩光來。
倪素在窗外看見這樣一幕,便知徐鶴雪又動用了他的術法,她心中擔憂,再看那抖如篩糠的金向師,她立即開口:“金大人,還不快說!難道你也想與我們一般麼?”
冷不丁的又來一道女聲,金向師驚惶地朝四周望了望,卻沒看見什麼女子的身形,霧氣更濃,他嚇得脣顫:“您,您又是誰啊?”
“我是淹死在枯井裏的女鬼,金大人,你想不想與我一道去井裏玩兒啊?”
倪素刻意拖長了些聲音。
“啊?”金向師雙手撐在地上,拼了命地磕頭:“我可沒有害你啊倪舉人,負責糊名謄抄的可不止我一個啊……”
“既如此,你爲何從宛寧回來後便裝病不出?”徐鶴雪問道。
“我,我的確見過倪舉子的試卷,因爲文章實在寫得好,字也極好,我便有了個印象,我謄抄完後,便將試卷交給了其他人沒再管過,只是後來一位同僚要將所有糊名過的試卷上交時鬧了肚子,請我去代交的……”金向師滿頭滿背都是汗,根本不敢擡頭,“我這人就是記性有些太好,去交試卷的路上我隨意翻了翻,又瞧見了那篇文章,只是那字跡,卻不是我謄抄的那份了!”
金向師心中疑竇頗多,卻一直隱而未發,後來去了翰林圖畫院供職,他便將此事拋諸腦後,趕到宛寧去畫輿圖了。
只是畫完輿圖回來,金向師便聽說了光寧府在清源山泥菩薩廟中發現一屍體,正是冬試舉子倪青嵐,又聽貢院的舊友說,夤夜司的人近來去過貢院,金向師心中憂懼,便趁着正元帝得了輿圖正高興的時候,提了告假的事。
他將自己關在府中這些天,正是怕夤夜司的盤問,也怕自己就此牽連進什麼不好的事裏。
這事,他本打算爛在肚子裏。
滴答,滴答。
金向師覺得有冰涼的,溼潤的水珠從他的頭頂滴落,順着他的額頭,再到他的鼻骨,直至滴在地面,他方纔看清那是殷紅的血珠。
而血珠轉瞬化爲瑩塵,在他眼前浮動消散。
金向師腦中緊繃的弦斷了,他一下栽倒在地上,竟嚇得暈死過去了。
月白風清,長巷寂寂。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要用你的術法,你只要站在那兒,他就很害怕了。”倪素牽着一個人的衣袖,走得很慢。
徐鶴雪起初不說話,只亦步亦趨地跟着她走,但片刻,他想起在金家時,她裝作女鬼拖長了聲音,他忽然道:“他應該比較怕你。”
倪素有些不太自在,“你太守禮了,一點也不會嚇人,我那樣,也是想讓他快點說實話。”
明明他才是鬼魅。
“你兄長的試卷應該是被調換了。”
徐鶴雪說。
談及兄長,倪素垂下眼睛,輕輕點頭,“嗯,可是此事他不敢隱瞞鬼魂,卻並不一定會告知夤夜司。”
“你不是留了字條?”
冷淡月輝照在徐鶴雪蒼白的側臉,“金向師若怕惡鬼纏身,他一定會主動向夤夜司交代此事。”
他話音才落,發覺倪素似乎身形不穩,立即攥住她的手腕往回一拽。
倪素猝不及防撞上他的胸膛。
春花淹沒積雪之下,那是一種凜冽淡香。
她滿身的溫暖更襯徐鶴雪像是永遠凋敝的嚴冬,他明明排斥她的溫度,明明抗拒此時此刻與她之間如此相近的距離。
可徐鶴雪輕眨眼睫,像一個被人隨意堆砌的雪人般動也不動,他並不敢輕易放開她的手,只得擡起被她髮髻輕蹭的下頜,喚她:“倪素?”
“嗯。”
倪素鬢邊冷汗細密,晃了晃腦袋,解釋:“沒事,就是方纔翻窗進去的時候不小心碰到傷處了。”
第20章 滿庭霜(一)
蔡春絮一大早去公婆院裏問安,回來聽了一名女婢的話便立即趕到西側的居室,才一進門,她果然見那姑娘正彎腰收拾書本衣裳。
“阿喜妹妹,”蔡春絮握住她的雙手,“咱們這兒有什麼不好的,你只管告訴我就是了,如何就要走呢?”
倪素一見她,便露了一分笑意,她拉着蔡春絮在桌前坐下,倒了一杯茶給她,“蔡姐姐待我無有不好。”
“那你好好的,怎麼就要走?”
蔡春絮接了茶碗,卻顧不上喝,“可是雁回小築的事你還記在心上?”
倪素搖頭,“不是我記在心上,是昨日孫娘子一番話,只怕是要你們詩社的其他幾位娘子們記在心上了。”
“那又有什麼要緊?我與她們在一塊兒起詩社,本也是吟詩作對,圖個風雅,她們若心裏頭介意,我不去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蔡春絮拉着她來跟前坐,“阿喜妹妹,我祖父在任澤州知州前,是在北邊監軍的,我幼年也在他那兒待過兩年,在軍營裏頭,救命的醫工都是極受兵士們尊敬的,而今到了內宅裏頭,只因你女子的身份,便成了罪過。”
“但這其實原也怪不得她們,咱們女子嫁了人,夫家就是頭頂的那片天,只是我嫁在了太尉府,幸而公婆沒有那麼多繁文縟節多加約束,但是她們的夫家就不一樣了,若問她們,曉得其中的緣故嗎?知道什麼是六婆之流嗎?她們也未必明白,只是夫家以爲不妥,她們便只能以爲不妥。”
倪素聞言,笑了笑,“蔡姐姐這樣心思通透,怪不得如磬詩社的娘子們都很喜歡你。”
“你莫不是長了副玲瓏心肝兒?”
蔡春絮也跟着笑了一聲,嗔怪,“你怎麼就知道她們都很喜歡我?”
“昨日在雁回小築,我才到抱廈,就見姐姐左右圍的都是娘子,連坐在那兒的年長一些的娘子們也都和顏悅色地與姐姐說話,就是孫娘子她再介意你將我帶去詩社的事,我看她也很難與你交惡。”
“姐姐才有一副剔透玲瓏的心肝,你能理解她們,也願意理解我,”倪素握着她的手,“相比於我,姐姐與她們的情分更重,只是在這件事上,你不與她們相同,不願輕視於我,又因着我們兩家舊日的情分,所以才偏向於我,可若你不去詩社,往後又能再有多少機會與她們交遊呢?”
此番話聽得蔡春絮一怔。
正如倪素所言,她背井離鄉,遠嫁來雲京,又與府中大嫂不合,唯一能在一塊兒說知心話兒的,也只有如磬詩社的幾位姐姐妹妹。
到這兒,她才發覺原來倪素要離開太尉府,並非只因爲她,還因爲那些在詩社中與她交好的娘子。
若她還留倪素在府中,那些娘子們又如何與她來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