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7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019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原是這樣。”

    倪素下頜抵在軟枕上。

    “姑娘,您身上若痛,就再休息會兒,中午的飯食一送來,奴婢再叫您用飯。”玉紋含笑拉下牙勾,放下牀幔,隨即掀簾出去了。

    不下雨的晴日,陽光被櫺窗揉碎了斜斜地照在地上,屋中薰香的味道幽幽浮浮,倪素隔着紗帳,看見一道淡如霧的影子立在窗邊。

    他安安靜靜的,也不知在看什麼。

    倪素這樣想着,卻沒說話,只是壓下眼皮。

    中午吃了些素粥,倪素下午又發起高熱,蔡春絮讓玉紋去又請了醫工來,她在睡夢中不知被灌了幾回湯藥,苦得舌苔麻木,意識模糊。

    玉紋夜裏爲倪素換過幾回溼的帕子,後半夜累得在案几旁睡了過去。

    倪素燒得渾噩,屋中燃的一盞燈燭並不是她親手點的,徐鶴雪眼前漆黑一片,只能循着她夢囈的聲音判斷她所在的方向,一步一步挪過去。

    她意識不清,一會兒喚“兄長”,一會兒又喚“母親”。

    徐鶴雪伸手要觸碰她的額頭,然而眼睛的失明令他試探錯了方向,指腹不期碰到她柔軟的臉頰。

    正逢她眼瞼的淚珠滾下來,溫熱的一滴落在他的手指。

    指節蜷縮一下。

    徐鶴雪立即收回手。

    他坐在牀沿,氅衣之下,袍角如霜,濃而長的睫毛半遮無神的眼瞳,半晌,他復而擡手,這回倒是準確地碰到她額上的帕子。

    已經不算溼潤了。

    倪素彷彿置身火爐,夢中的兄長還是個少年,在她面前繪聲繪色地講一隻猴子被放進煉丹爐裏卻燒成了火眼金睛的故事。

    忽然間,

    倪素只覺天地陡轉,她擡首一望,滿枝冰雪,落了她滿頭。

    幾乎是在那種冰涼冷沁的溫度襲來的一瞬,倪素一下睜眼雙眼。

    屋中只一盞燈燭在燃。

    她呆愣地望着坐在榻旁的年輕男人,發覺夢中的冰雪,原來是他落在她額頭的手掌。

    “徐子凌。”

    倪素喉嚨燒得乾啞,能發出的聲音極小。

    “嗯?”

    但他還是聽到了。

    發覺她有掙扎起身的意圖,徐鶴雪按着她的額頭,說:“不用。”

    她想起身點燈。

    他知道。

    “那你怎麼辦?”倪素輕輕喘息,在晦暗的光線裏努力半睜起眼,看着他說。

    “我可以等。”

    徐鶴雪失去神采的眼睛滿是凋敝的冷。

    “那你,”

    倪素眼皮似有千斤重,她說話越發遲緩,“你只等我這一會兒,我好些了,就請人給你買好多香燭……”

    “好。”

    徐鶴雪擡首,燈燭照在他的肩背,氅衣之下的骨形清瘦而端正。

    他的手放在倪素的額頭,就這麼在夜半無聲之際,巋然不動地坐到天明。

    天才亮,倪素的高熱便退了。

    蔡春絮帶着醫工來瞧,倪素在睡夢中又被灌了一回湯藥,快到午時,她終於轉醒。

    玉紋端來一碗粥,一旁還放着一碟切成四方小塊的紅糖,“奴婢不知姑娘喜好多少,姑娘若覺口苦,便放些紅糖壓一壓。”

    倪素見玉紋說罷便要出去,便道:“可否請你代我買些香燭?”

    香燭?

    玉紋雖不明所以,卻還是點了點頭,“姑娘要的東西,府中也是有的,奴婢自去爲您尋來。”

    倪素道了聲謝,玉紋忙擺手說不敢,這就退出去了。

    居室裏靜謐下來。

    倪素靠着軟枕,看向那片青紗簾外,輕喚:“徐子凌?”

    託風而來的淺淡霧氣逐漸在簾子外面化爲一個人頎長的身形,緊接着骨節蒼白的一隻手掀簾,那樣一雙剔透的眸子朝她看來。

    而倪素還在看他的手。

    昨夜後來,她一直記得自己在夢中仰見滿枝的冰雪落來她滿鬢滿頭,消解了她置身烈火的無邊苦熱。

    “你過來,”

    倪素的精神好了很多,她捻起天青瓷碟裏的極小一塊的紅糖,說:“我們一起吃糖。”

    第18章 菩薩蠻(六)

    “我已着人在吏部問過,那倪青嵐的確是雀縣來的舉子。”

    中書舍人裴知遠端着一隻瓷碗,在魚缸前灑魚食,“只是他冬試並不在榜,吏部也就沒再關注此人,更不知他冬試後失蹤的事兒。”

    “不過,夤夜司的人不是在光寧府司錄司裏抓住了個想殺人滅口的獄卒麼?”裴知遠放下瓷碗,搓了搓手回頭來看那位紫袍相公,“兇手是怕此女上登聞院啊……”

    若那名喚倪素的女子上登聞院敲登聞鼓,此事便要正式擺上官家案頭,請官家斷案。

    “登聞院有規矩,無論男女敲鼓告狀,都要先受杖刑,以證其心,只此一條,就擋住了不知道多少百姓,”孟雲獻垂眼漫不經心地瞧着一篇策論,“兇手是見那倪小娘子連光寧府衙的殺威棒都受得,若好端端地從司錄司出去,必是不懼再受一回登聞院的仗刑,非如此,兇手絕不會急着買通獄卒錢三兒滅口。”

    “那獄卒錢三兒,夤夜司如何審的?就沒吐出什麼?”

    “韓清還沒用刑,他就咬毒自盡了。”

    那錢三兒還沒進夤夜司的大門,就嚇得咬碎齒縫裏的毒藥,當場死亡。

    “是了,殺人者若這麼輕易露出狐狸尾巴,也實在太磕磣了些。”裴知遠倒也不算意外,“只是倪青嵐那個妹妹,該不該說她好膽魄,進了夤夜司她也還是那套說辭,難不成,還真是她兄長給她託了夢?”

    孟雲獻聞言擡眼,迎着那片從雕花窗外投射而來的亮光,忽然道,“若真有冤者託夢這一說,倒也好了。”

    “這話兒怎麼說的?”

    裴知遠從袖中掏出一顆青棗來啃了一口。

    “若是那樣,我也想請一人入夢,”

    孟雲獻收攏膝上的策論,“請他告訴我,他究竟冤或不冤?”

    棗核順着裴知遠的喉管滑下去,卡得他一時上下不得,漲紅了臉咳嗽了好一陣,邊擺手邊道:“咳……孟公慎言!”

    “敏行,虧得你在東府這麼多年,膽子還是小,這後堂無人,只你與我,怕什麼?”孟雲獻欣賞着他的窘態,含笑搖頭。

    “張相公回來都被官家再三試探,您啊,還是小心口舌之禍!”這一番折騰,棗核是吞下去了,裴知遠,也就是裴敏行額上出了細汗,無奈地朝孟雲獻作揖。

    “你瞧瞧這個。”

    孟雲獻將膝上的策論遞給他。

    裴知遠順勢接來展開,迎着一片明亮日光一行行掃視下來,他面露訝色,“孟相公,好文章啊!針砭時弊,對新法令自有一番獨到巧思,就是這駢句用的也實在漂亮!”

    “倪青嵐所作。”

    孟雲獻端起茶碗,“有一位姓何的舉子還在京城,倪青嵐入京後,與他來往頗多,這是從他手中得來的。”

    “不應該啊。”

    裴知遠捧着那策論看了又看,“若真是倪青嵐所作,那麼他冬試又爲何榜上無名?這樣的英才,絕不該如此啊。”

    “你說的是,”

    孟雲獻收斂笑意,茶碗裏熱霧上浮,而他神情多添一分沉冷,“如此英才,本不該如此。”

    裴知遠少年入仕便追隨孟公,如何不知新政在孟公心頭的分量,又如何不知孟公有多在乎新政實幹之才。

    瞧他不再笑眯眯的,裴知遠心裏大抵也曉得這事兒孟公算是查定了,他也不多嘴,又從袖子裏掏了個青棗來啃。

    “你哪裏來的棗兒吃?”

    冷不丁的,裴知遠聽見他這麼問。

    “張相公今兒早上給的,說他院兒裏的棗樹結了許多,不忍讓鳥啄壞了,便讓人都打下來,分給咱們吃,這還真挺甜的。”

    裴知遠吐掉棗核,“您沒分着哇?也是,張相公早都與您絕交了,哪還肯給您棗吃。”

    “孟相公,諸位大人都齊了。”

    外頭有名堂候官敲門。

    孟雲獻不搭理裴知遠,重重擱下茶碗揹着雙手朝外頭走去。

    到了正堂裏頭,孟雲獻打眼一瞧,果然見不少官員都在吃棗,只有他案前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

    “孟相公。”

    一見孟雲獻,官員們忙起身作揖。

    “嗯。”

    孟雲獻大步走進去,也不管他們手忙腳亂吐棗核的樣子,在張敬身邊的椅子坐下,他忍了又忍,還是出聲:“怎麼沒我的份兒?”

    “孟相公在吃這個字上頗有所得,聽說還親手所著一本食譜,我這院兒裏渾長的青棗,如何入得你眼?也是正好,到您這兒,便分沒了。”

    張敬目不斜視。

    政事堂中,諸位官員聽得這番話,無不你看我我看你,屏息凝神的,沒敢發出聲響。

    “張崇之,”

    孟雲獻氣得發笑,“想吃你幾個棗也排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