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6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018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那親從官張望了一下漸遠的馬車,“不過我還真挺佩服那小娘子,看起來弱質纖纖,卻頗有幾分骨氣。”

    多的是各色人犯在夤夜司裏醜態畢露,這倪小娘子,實在難得。

    馬車轆轆聲響,街巷寂靜。

    倪素蜷縮在車中,雙眼一閉就是那夤夜司使尊韓清朝她打來的鐵刺鞭,她整張臉埋在臂彎裏,後背都是冷汗。

    “韓清沒有必要動你,”

    清冷的聲音落來,“他方纔所爲,無非攻心。”

    倪素沒有擡頭,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爲什麼他聽了你教給我的那句話,就變了臉色?”

    “因爲他在你身上,看到了他自己。”

    倪素聞聲,擡起頭,竹簾遮蔽的馬車內光線昏暗,年輕男人坐在她的身邊,眸子不甚明亮。

    “什麼意思?”

    “他當年也有過與你相似的境遇,那句話,便是那時的他說與人聽的。”

    “那你怎麼會知道?”

    倪素望着他,“你生前也是官場中人嗎?”

    徐鶴雪沒有否認。

    “韓清幼年受刑入宮,他唯一的牽掛便是至親的姐姐,那時他姐姐爲人所騙,婚後受盡屈辱打罵,他姐姐一時失手,刺傷其夫,深陷牢獄將獲死罪。我教你的那句,便是他跪在一位相公面前所說的第一句話,那時,我正好在側。”

    “那後來,他姐姐如何了?”

    “那相公使人爲其辯罪,官家開恩,免除死罪,許其和離。”

    徐鶴雪所說的那位相公,便是孟雲獻,但當年孟雲獻並未親自出手,而是借了旁人的力促成此事。

    所以至今,除他以外,幾乎無人知道韓清與孟雲獻之間這段恩義。

    “難怪你讓我不要怕。”

    倪素終於知道,那句“至親之重,重我殘生”爲何是殘生了,“可是我看見他手裏的鐵刺鞭,還是很害怕。”

    怕那一鞭揮下來,上面的鐵刺就要撕破她的血肉。

    “你已經足夠勇敢了。”

    遮蔽光線的馬車內,徐鶴雪並不能將她看得清楚。

    倪素搖頭,“那是因爲我知道你在。”

    “你在看着我,我會覺得我至少還有一些底氣在,”她的聲音很輕,“我只能盡力抓住你給我的那一分勝算。”

    徐鶴雪垂着眼睫,沒有說話。

    “你有沒有聞到什麼味道?”

    他出神之際,卻聽倪素忽然問。

    徐鶴雪下意識地擡眼,也看不清她的神情,他有點茫然,“嗯?”

    “老伯。”

    倪素盡力提高了些聲音。

    外頭的馬伕聽見了,回頭應了一聲,“小娘子您怎麼了?要到咱們太尉府還要過幾條街呢!”

    “請幫我買兩塊糖糕。”

    倪素說。

    街邊的食攤總是天不亮就擺好,食物的香氣飄了滿街。

    馬伕停了車,買了兩塊糖糕掀開簾子遞給趴在車中的倪素,又瞧見她身上都是血,嚇人得緊,便道:“我這就趕緊送您回府裏,二少夫人一定給您請醫工。”

    簾子重新放下,徐鶴雪的眼前從清明到模糊,忽然有只手將油紙包裹的糕餅塞到他手中。

    “我答應過你,要給你買糖糕吃。”

    徐鶴雪垂眼,看着手中的糖糕,他有片刻的怔愣。

    熱霧微拂,

    好似融化了些許他眉眼處的冷意。

    再擡起眼,徐鶴雪捧着那塊熱騰騰的糖糕,輕聲道:“謝謝。”

    第17章 菩薩蠻(五)

    事實上,徐鶴雪早忘了糖糕是什麼樣的。

    爲人時的習慣,好惡,他遊離幽都近百年,早已記不清了,只是有些東西,恰好關聯着他某些勉強沒忘的記憶。

    就譬如這塊與兄嫂相關的糖糕。

    它散着熱氣,貼着他的掌心,此時此刻,徐鶴雪方纔意識到自己的手掌冷如冰雪堆砌,而它便顯得滾燙非常。

    外面的天色還不算明亮,竹簾壓下,車內更加昏暗,徐鶴雪隱約看見身邊趴在車座上的姑娘一側臉頰抵着手背,張嘴咬了一口糖糕。

    他垂下眼睫,又看自己手中的糖糕。

    試探般,

    他慢吞吞地咬下一口。

    甜是什麼滋味?

    他忘了。

    但一定不是此刻入口的,乾澀的,嚼蠟般麻木的感覺。

    它好像沒有一點味道。

    “裏面的紅糖還是熱熱的,你小心不要被燙到,”倪素一咬開金黃鬆脆的外皮,便吃到了裏面的糖漿,“真的好甜。”

    徐鶴雪看不太清裏面的糖漿,只見模糊的白糯裏有一團黑紅的顏色,聽見她說甜,他不由擡頭朝她看去。

    “好吃嗎?”

    倪素撞上他的目光,問。

    “好吃。”

    他答。

    倪素勉強吃了幾口糖糕,沒一會兒又在馬車的搖搖晃晃中陷入渾噩,馬車在太尉府門口停穩她也不知。

    只是鼻息間再沒有血腥潮溼的氣味,她夢到自己在一間乾淨舒適的居室裏,很像是她在雀縣的家。

    “好威風的朝奉郎,咱們家的文士苗子只你一個,那眼睛都長頭頂上了!”

    倪素半睡半醒聽見些說話聲,陡然一道明亮的女聲拔高,驚得她立即清醒過來。

    一道青紗簾後,隱約可見一身形豐腴的婦人躲開那高瘦男子的手。

    “春絮,你快小聲些,莫吵醒了裏頭那位姑娘,”男子一身綠官服還沒脫,說話小心翼翼,還有點委屈,“大理寺衙門裏頭這兩日正整理各地送來的命官、駐軍將校罪犯證錄,我身爲司直,哪裏脫得開身……”

    “少半日都不成?你難道不知那夤夜司是什麼地方?你遲一些請人說和,她就被折磨成這副模樣了!”

    “春絮,醫工不是說了,她身上的傷是仗刑所致,是皮肉傷,你不知夤夜司的手段,真有罪,誰去了都要脫層皮,或者直接出不來,但夤夜司的韓使尊顯然未對她用刑,畢竟她無罪,”男子試探般,輕拍婦人的肩,“夤夜司也不是胡亂對人用刑的,韓使尊心中有桿秤,咱們這不是將她帶出來了麼?你就彆氣了……”

    婦人正欲再啓脣,卻聽簾內有人咳嗽,她立即推開身邊的男人,掀簾進去。

    榻上的姑娘病容蒼白,一雙眼茫然地望來。

    年輕婦人見她脣幹,便喚:“玉紋,拿水來。”

    名喚玉紋的女婢立即倒了熱水來,小心地扶着倪素起身喝了幾口。

    倪素只覺喉嚨好受了些,擡眸再看坐在軟凳上的婦人,豐腴明豔,燦若芙蓉:“可是蔡姐姐?”

    “正是,奴名蔡春絮,”她伸手扶着倪素的雙肩讓她伏趴下去,又親自取了軟墊給她墊在底下,“你身上傷着,快別動了。”

    說着,她指着身後那名溫吞文弱的青年,“這是我家郎君,苗易揚。”

    “倪小娘子,對不住,是我去的晚了些。”

    這位苗太尉府的二公子跟只貓似的,挨着自家的媳婦兒,在後頭小聲說。

    “此事全在我自己,”

    倪素搖頭,“若非平白惹了場官司,我也是斷不好麻煩你們的。”

    “快別這麼說,你祖父對我孃家是有恩的,你們家若都是這樣不願麻煩人的,那我家欠你們的,要什麼時候才有的還?”

    蔡春絮用帕子擦了擦倪素鬢邊的細汗,“好歹是從那樣的地方兒出來了,你便安心留在咱們院中養傷,有什麼不好的,只管與我說。”

    “多謝蔡姐姐。”

    倪素輕聲道謝。

    蔡春絮還欲再說些什麼,站在她後面的苗意揚卻戳了兩下她的後背,她躲了一下,回頭橫他一眼,不情不願地起身,“妹妹可有小字?”

    “在家時,父兄與母親都喚我‘阿喜’。”倪素說道。

    “阿喜妹妹,我將我的女使玉紋留着照看你,眼下我有些事,晚些時候再來看你。”

    說罷,蔡春絮便轉身掀簾出去了。

    “倪小娘子好生將養。”

    苗易揚撂下一句,忙不迭地跟着跑出去。

    女婢玉紋見倪素茫然地望着二郎君掀簾就跑的背影,便笑了一聲,道:“您可莫見怪,二郎君這是急着請我們娘子去考校他的詩詞呢!”

    “考校詩詞?”

    倪素一怔。

    “您有所不知,我們娘子的父親正是二郎君的老師,但二郎君天生少些寫漂亮文章與詩詞的慧根,虧得官家當初念及咱們太尉老爺的軍功,才讓二郎君以舉人之身,憑着恩蔭有了個官身。”

    大理寺司直雖只是個正八品的差遣,但官家好歹還給了苗易揚一個正六品的朝奉郎。

    “朝廷裏多的是進士出身的官兒,文人氣性可大了,哪裏瞧得起咱們二郎君這樣舉人入仕的,自然是各方排擠,二郎君常要應付一些詩詞集會,可他偏又在這上頭使不上力,得虧我們娘子飽讀詩書,時常幫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