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4節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梔子字數:3701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男人後脊骨發涼,才要回頭,卻不知被什麼擊中了後頸,頸骨脆響,他來不及呼痛,便重重倒下去。
頸間驟然鬆懈,倪素禁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又一陣猛咳,眼皮再擡不起來,她只感覺有一隻冰涼的手輕撫了一下她的後背,又喚了聲“倪素”。
木牀上的姑娘連咳也不咳了,徐鶴雪摸索着去探她的鼻息,溫熱的氣息地拂過他沒有溫度的指節,竟有輕微癢意。
“她是受了殺威棒,但田大人也找了醫工,還叫了人給她上藥……”值房內的獄卒領着夤夜司的幾位親從官過來,正說着話,不經意擡頭一瞧,卻傻眼了,“這,這怎麼回事?”
本該綁在牢門上的鐵鏈銅鎖竟都在地上。
夤夜司的親從官們個個色變,比獄卒反應更快,快步過去,踢開牢門,牢頭和幾個獄卒也忙跟着進去。
一名親從官試探了牀上那女子的鼻息,見他們進來,便回過頭來,指着地上昏迷的男人:“認識他嗎?”
“認,認識,錢三兒嘛……”
一名獄卒結結巴巴地答。
那親從官面無表情,與其他幾人道:“咱們快將此女帶回夤夜司。”
隨即,他又對那牢頭與幾名獄卒說:“此獄卒有害人之嫌,我等一併帶回夤夜司,之後自有文書送到光寧府尹正大人手中。”
牢頭嚇得不輕,哪敢說個不字,只管點頭。
倪素在睡夢中只覺自己喉嚨好似火燒,又幹又痛,她神思混沌,夢裏全是清源山上的那座泥菩薩廟。
她夢見那尊泥菩薩後背殘破,露出來空空的內裏,猶如螢蟲般的魂火密密麻麻地附着其中,慢慢地在她眼前拼湊成兄長的模樣。
倪素猛地睜眼,劇烈喘息。
此時她方纔發現自己好像又到了一個全然陌生的地方,零星幾盞燈嵌在平整的磚牆之上,精鐵所制的牢門之外便是一個四方的水池,其中支着木架與鐵索,池壁有不少陳舊斑駁的紅痕,空氣中似乎還隱約瀰漫血腥的味道。
一碗水忽然遞到她的面前,倪素本能地瑟縮了一下,擡頭卻對上一雙空洞無神的眼。
徐鶴雪沒聽見她說話,也感覺不到她觸碰瓷碗,他便開口道:“喝一些,會好受許多。”
在她昏迷的這幾個時辰,他就捧着這一碗水一直坐着。
倪素口中還有鐵鏽似的血味,是她咬住那個男人的手指時沾的,她不說話,順從地抵着碗沿喝了一口,又吐掉。
血味沖淡許多,她才又抿了幾口水,這已然很費力氣,待徐鶴雪將碗挪開,她又將臉頰抵在牀上,啞着聲音問:“這是哪兒?”
“夤夜司。”
徐鶴雪摸索着將碗擱到一旁,垂着眼,“比起光寧府的司錄司,夤夜司於你要安全許多。”
夤夜司受命於天子,掌宮城管鑰、木契,督察百官,刺探情報,不受其他管束,擔得“人間陰司”之稱。
“你做了什麼?”倪素乾裂的嘴脣翕動,聲音低弱。
“我請人代寫了一道手書,將你的事告知給夤夜司的使尊韓清,官家再推新政,冬試便是他的第一道詔令,你兄長是參與冬試的舉子,夤夜司聞風便動,絕不會輕放此事。”
其中還有些隱情,譬如夤夜司使尊韓清舊時曾受當朝宰執孟雲獻恩惠,此人應是心向於孟,而孟雲獻這番拜相,第一把火還不曾燒。
既還不曾燒,那麼不如便從冬試開始。
“只是不料,這麼快便有人對你下手。”
徐鶴雪之所以冒險送手書給夤夜司,便是擔心藏屍之人一旦得知事情敗露,會對倪素痛下殺手以絕後患。
比起光寧府司錄司,夤夜司才是鐵桶一般,外面人的手輕易伸不進來。
“能這樣快收到消息的,一定不是普通人。”光寧府推官田啓忠帶人將兄長的屍體與她帶回城內時天色尚早,也只有靠近光寧府的少數人看見,能在官府裏聽到消息並且知道她在司錄司中,又如此迅速地買通獄卒來殺她,怎麼看,也不是普通人能夠有的手段。
她沙啞的嗓音透露幾分頹喪哀慟,“徐子凌,若按他們所說的時間推算,我兄長被害時,我與你正在半途。”
徐鶴雪靜默半晌,才道:“一旦夤夜司插手此事,自會有人讓其水落石出。”
“會嗎?”
倪素恍惚。
“那你可要放棄?”徐鶴雪什麼也看不見,只能循着她的方向,“倪素,你若真要放棄,在光寧府司錄司獄中,你就不會花錢請獄卒去太尉府送信了。”
倪素沒說話。
她讓獄卒送去太尉府的那封信其實是岑氏親手所寫,當年南邊流寇作亂,倪素的祖父救過澤州知州的命,那位知州姓蔡,他的孫女蔡氏如今正是太尉府二公子的正妻。
岑氏寫這封信提及這段舊事,也不過是想讓倪素在雲京有個投奔之處。
“你哪裏有錢請人代寫手書?”
倪素忽然出聲。
徐鶴雪不防她這麼一問,他先是一怔,隨即垂下眼睫,“用了你的,等你從夤夜司出去,我會還給你。”
“你離世十幾年,在雲京還有可用的銀錢嗎?”
倪素咳嗽了幾聲,嗓子像被刀子割過似的。
“我也有位兄長,他年長我許多,在家中受嫂嫂管束,常有身上不得銀錢用的時候,”徐鶴雪主動提及自己的生前事,本是爲安撫她此時的難受,但好些記憶盤旋而來,他清冷的面容上也難掩一絲感懷,“我那時年幼,生怕將來與兄長一般娶一個潑辣夫人,不許我買糖糕吃,我便藏了一些錢埋在一棵歪脖子樹下。”
倪素身上疼得厲害,神思有些遲緩,卻也能察覺得到,這道孤魂正以這樣的方式安撫她的不堪,她眼眶裏還有些因疼痛而溼潤的淚意,扯了扯脣:“你喜歡糖糕啊?”
徐鶴雪想了想,說:“我已經不記得它的滋味了。”
倪素“嗯”了一聲,這獄中燈燭暗淡,她望着他:“你是爲我去請人寫手書的,我怎麼可能讓你還我。”
“徐子凌,等我出去了,我請你吃糖糕。”
第15章 菩薩蠻(三)
“諸位辛苦,加祿這一項還需再議,加多少,如何加,咱們這裏明日就得拿出個章程,後日奏對,也好教官家知道。”
政事堂內,眉濃目清的紫袍相公在上首端坐,“今日便到這兒吧。”
堂候官趕緊收揀案上的策論,到一旁去整理擺放。
天不亮趕着早朝進宮,又在政事堂裏議事到天黑,聽見孟相公這一聲,數名官員如釋重負,起身打揖。
坐在孟雲獻身邊的張敬很沉默,一手撐着拐,將餘下的一篇財策看了,擡起頭見堂內的官員走得差不多了,他也不說話,拄拐起身。
“崇之,到我家去,今晚上我夫人要弄鍋子,咱們一塊兒吃。”
孟雲獻與身邊人說了兩句話,回頭見翰林學士賀童要扶着他老師出去,孟雲獻便笑着走過去。
“我吃慣了粗茶淡飯,就不麻煩你孟大人了。”
張敬隨口扔下一句便要走,豈料孟雲獻也幾步跟到了門口,絲毫不管自己是不是熱臉貼冷屁股,“那我到你家吃去?粗茶淡飯我也慣。”
張敬一頓,他轉頭,對上孟雲獻那張笑臉,片刻,他冷聲,“你孟相公當初不是最喜歡整頓吏治麼?怎麼這回反倒開始梳理財政了?”
說罷,張敬便由學生賀童扶着,目不斜視地走出去。
檐外煙雨朦朧,孟雲獻站在門檻處,看着賀童給張敬撐開傘,又扶着步履蹣跚的他朝階下去。
“您這是何必。”
中書舍人裴知遠走到孟雲獻身旁,雙手交握,“張相公如今哪還肯給您好臉色,您怎麼還喜笑顏開的。”
“當初是我三顧茅廬,日日去他家裏頭吃飯,才說服他與我共推新政,我與他分別這十四年,我還想他心中是否萬分後悔當初與我一道做的事。”
“可你方纔也看見了,他是嫌我這趟回來,弄得不痛不癢,沒從前痛快,覺得我折了骨頭,開始討好逢迎。”
孟雲獻仰望雨霧。
“您沒有嗎?”
裴知遠拂去衣袖上沾惹的雨珠。
孟雲獻聞聲,轉頭對上裴知遠的目光,隨即與其相視一笑,他伸手示意不遠處的宦官拿傘來,慢悠悠道:“當然有。”
時隔十四年再回雲京,無數雙眼睛都緊盯着孟雲獻,跟烏眼雞似的,警惕極了,生怕此人再像十四年前那般鋒芒太露,一朝拜相便亟不可待地觸碰他們的利益。
可誰也沒料到,他這一回來,最先提的,竟是“厚祿養廉”的新策。
這哪裏是整頓,分明是迎合。
“那當初反對您反對得最厲害的諫官李大人,近來看您也眉清目秀的。”裴知遠這個碎嘴不着四六,就差手裏握把瓜子了。
“多好,顯得咱們朝中同僚親近,官家也能少聽些他們罵我的話。”
孟雲獻取來宦官手中的傘,自個兒撐了,往雨幕裏去。
回到家中,孟雲獻接來女婢遞的茶,見夫人姜氏還在朝庭外張望,便笑着搖頭:“夫人,張崇之不肯來,只能咱們自個兒吃鍋子了。”
姜氏細眉微蹙,回過頭來用帕子擦了擦他身上的雨水,“你也是活該,當初在那謝春亭中你就說了他不愛聽的話,生生地讓他放跑了自個兒的好學生,好好一個進士及第的少年英才,非要跑到邊關沙場裏頭去做武夫……”
“夫人忘了,我原也出身行伍。”
姜氏輕哼一聲,睇他,“是了,你也原是個武夫,可咱大齊的武夫要是得用,你怎麼一門心思扎到文官海里了?”
孟雲獻正欲說些什麼,卻聽下人來報:“老爺,有客來了。”
老管家不提名姓,但孟雲獻卻已知來人是誰,他脫了官服交給姜氏,披上一件外衫,道:“在書房?”
“是。”
老管家垂首。
孟雲獻才到書房,便見一身常服打扮的韓清捧着茶碗坐在折背椅上正出神,他走進去:“韓使尊怎麼得空來我這兒?”
“孟相公。”
韓清立即擱下茶碗起身相迎,“相公回京不久,韓清本不該在此時來這一趟,但咱家私以爲,孟相公等的機會到了。”
“哦?”
孟雲獻坐到韓清旁邊,示意他也坐下,“這話兒是怎麼說的?”
韓清依言坐下,隨即將懷中的那道手書取出,遞給他:“相公請看。”
孟雲獻伸手接來,靠近燭火逐字逐句地瞧。
“這倪素既是死者的親妹,怎會被關去光寧府司錄司中?”
“她給光寧府的說辭是冤者託夢,所以她才找到清源山上去,光寧府的尹正大人以爲此女言行荒誕,故押解至司錄司,受殺威棒。”
韓清如實說道。
“冤者託夢?”孟雲獻不由失笑,“此女如今可在你夤夜司?”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