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10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3515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遠山盡處隱泛白鱗,徐鶴雪靜默地審視馬背上的少女,片刻他移開眼,淡聲道:“不必你幫我什麼,只要你肯爲我點燈就好。”

    燈籠裏的燭焰熄滅,天色愈見青灰,右側綠樹掩映之間這一河段靜謐許多,有一橫跨兩岸的石橋在上,牽牛的老翁慢慢悠悠地從另一頭來,斗笠往上一推,他眯起眼睛瞧見那山道上有人騎馬走近。

    馬蹄輕踏,馬背上那名年輕女子腦袋一點一點的,身體時而偏左時而偏右,老翁正瞧着,見那馬兒屁股一轉,衝到草木豐茂的溝渠旁,而馬背上打瞌睡的女子沒有防備,身子一歪眼看就要摔下來。

    老翁張嘴還沒喊出聲,卻見她歪下來的身體好像被什麼一託。

    老翁疑心自己錯了眼,揉了揉眼皮,見那女子在馬背上坐直身體,茫然地睜着眼。

    “怪了……”

    老翁嘟囔着,下了橋往河岸的小路上去放牛。

    倪素才覺手中空空,垂眼看見握着繮繩的那隻手,蒼白單薄的肌膚之下,每一寸筋骨都漂亮而流暢。

    她身後有個人,可她察覺不到他的鼻息,只是他的懷抱很冷,冷得像雪,好像要將她的瞌睡蟲都一股腦兒地凍死。

    他忽有所覺,與她稍稍拉開些距離,道:“若是困,就睡吧。”

    倪素沒有回頭,看着原本該在她身上,此時卻掛在馬脖子上的包袱,她輕應了一聲,還沒被凍死的瞌睡蟲壓着她的眼皮,在晃晃悠悠的這一段路中,她打起瞌睡竟也算安心。

    眼下正是炎熱夏季,即便是日頭不再,天已見黑,青州城內也還是熱得很,鬆緣客棧的掌櫃在櫃檯後頭撥弄着算盤,時不時地用汗巾擦拭額頭的細汗。

    幾個跑堂的忙活着在堂內點上燈籠,掌櫃的瞧見櫃檯上映出來一道影子,他一擡頭,看見個風塵僕僕的姑娘。

    “小娘子可是住店?”掌櫃臉上掛笑。

    “兩間房。”

    倪素將錢往櫃檯上一擱。

    兩間?

    掌櫃伸長了脖子往她身後左右張望,也沒見有第二個人,他疑惑道:“瞧着您是一個人啊。”

    倪素一怔,她險些忘了旁人並不知徐子凌的存在,她“啊”了一聲,也沒改口,“我等一個朋友,他晚些時候過來。”

    掌櫃的點了點頭,“您放心,咱們客棧夜裏也是有人在堂內守着的,您的朋友若來敲門,定能迎他進來。”

    “多謝。”

    倪素簡短地應了一聲,隨即便提裙跟着店小二上樓。

    簡單向店小二要了飯菜,倪素將包袱放到牀上,回身便滅了房中燈燭,又親手點燃,她一連點了五盞燈燭,果然見那道身影在燈下越發真切。

    “是不是我多點一些,你在旁人眼前顯出身形的時間就越長?”倪素在桌前坐下,倒了一碗茶喝。

    徐鶴雪掃了一眼桌上的燈盞,輕輕頷首:“這些足以支撐一些時間。”

    他並非是不能顯身,而是招魂者爲他點的香燭越多,他的身形就會越發真實,以至於與常人一般無二。

    “那等你去見你那位舊友時,我給你點一屋子的燈。”

    倪素撐着下巴,對他道。

    徐鶴雪擡眸,片刻,卻道,“其實你不用再要一間房。”

    “你是守禮的君子,不肯與我同處一室,我不再要一間房,那你今夜在哪裏棲身?又在外面找一棵樹嗎?”

    見他又不說話,倪素放下茶碗,“徐子凌,你做了鬼也這樣謙遜有禮,我又豈能因你是鬼而不對你以禮相待?與我兄長有關的線索如今全在於你,請你不要推拒。”

    她這樣說,不過是爲了讓徐鶴雪接受她的好意。

    他這樣守禮知節,生前一定不是尋常人,而孤魂棲身人世,若無片瓦遮頭,豈不更加彷徨?

    畢竟,他也曾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多謝。”

    半晌,徐鶴雪垂下眼簾。

    趕了整日的路,倪素疲乏不堪,所幸客棧有人打水,她終於沐浴洗漱了一番,換了一身乾淨的衣裳,沾枕即眠。

    萬籟俱寂的夜,店小二強撐着睡意在堂內守夜,有一瞬,他覺得樓上有孤光一晃,壓下去的眼皮立刻挑起來,往上一瞧,那間還沒人住進去的房內燭火明亮,樓上靜悄悄的,並無人聲。

    店小二百無聊賴,想起那間房中燃的數盞燈燭還是他去替那位姑娘找來的,明明她那位朋友還沒來,也不知她爲何要在那空房中點那麼多的燭火。

    心裏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怪異,店小二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心中期盼着這夜快點熬過去,他才好回去睡上一覺。

    樓上燈籠遇風搖晃,一抹極淡的霧氣順着半開的門縫潛入房中,在燈燭明亮的焰光裏,化爲一個年輕男子的身形。

    徐鶴雪靜默地打量房中簡潔的陳設,半晌,他在榻旁坐下,就那麼安靜地坐了一會兒,直到他輕皺起眉。

    挽起左袖來,暖黃的燈火照見他肌膚慘白的手臂,完好的皮肉在他的目光注視下寸寸皸裂,形成血線般凌亂的刀傷劍痕。

    殷紅的血液順着他的手腕流淌滴落,一觸地面卻轉瞬化爲細碎的瑩塵,浮動,散開。

    徐鶴雪放下衣袖,指骨觸摸綿軟的牀被,他試探般,舒展身體,就像好多年前,他還曾作爲一個人時,那樣躺下去。

    房中瑩塵亂飛,又轉瞬即逝。

    他閉起眼。

    聽見右側櫺窗外松風正響,雀鳥夜啼,還有……篤篤的敲門聲。

    徐鶴雪一瞬睜眼。

    他起身下榻,走過去一打開房門,便見外面立着一個睡眼惺忪的姑娘,她烏黑的長髮披散着,幾縷淺發貼在頰邊,聽見開門聲就大睜了些眼睛,望他。

    “怎麼了?”

    徐鶴雪出聲。

    “忘了問你,你要不要沐浴?”倪素忍着哈欠沒打,眼睛卻憋出了一圈兒水霧。

    這一段路風塵僕僕,他看起來就乾乾淨淨的,一定也很愛乾淨。

    徐鶴雪一怔,沒料到她覺睡一半,起來竟是爲了問他這個。

    “我,”

    他斟酌用詞,答,“不用水。”

    “不用水?那用什麼?”聽見他的回答,倪素的睡意少了一些,她毫不掩飾自己的好奇。

    底下的大堂內,店小二已趴在桌上熟睡了,鼾聲如雷。

    倪素輕手輕腳地下了樓,掀簾走到客棧的後院裏。

    渾圓的月被檐角遮擋了大半,但銀白的月輝鋪陳院中,倪素看見徐鶴雪站在那兒,他身上沒穿那件氅衣,一身衣袍潔淨如雪。

    被廊廡裏的少女注視着,徐鶴雪清寒的眸子裏流露幾分不自然的神情,他雙指稍稍一動,倪素只覺這院中的月華更如夢似幻。

    照在他的身上,點滴瑩光從他的衣袂不斷飛浮出來,很淺很淡,比他地上的影子還淡。

    倪素實在難以形容自己此刻看到的這一幕。

    她幾乎以爲自己身在夢中。

    曬月亮……就可以嗎?

    倪素滿目愕然,幾乎是呆呆地望着立在庭內的年輕男人,不,應該說他還尚是個少年的形容,神清骨秀。

    此時身在一片光怪陸離的瑩塵裏,且帶疏離,又具神性。

    “你一點也不像鬼魅。”

    倪素走到他的身邊,伸手觸碰點滴瑩塵,只顧仰頭,卻不知她手指相觸一粒瑩塵時,他的眼睫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地上那團毛茸茸的瑩光也晃動了一下尾巴。

    “我覺得……”

    倪素仰望着飛檐之上的那片夜幕:“星星一樣。”

    第11章 臨江仙(五)

    雲京,集天下繁華於一城,帝居壯麗,芳桂祥煙。

    今日天陰,瓦子裏樂聲隱約,雲鄉河上虹橋寬闊,兩旁的攤販們顧不上吆喝,一個個地都在朝不遠處的御街上張望。

    河上行船,船工們也心不在焉,都搶着往那處看。

    “那穿紫袍的,便是孟相公吧?”

    有人伸長了脖子,看見那堆青綠硃紅的顏色裏,那道紫色顯眼極了。

    “不是孟相公還能是誰?”光着膀子的大漢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孟相公從文縣回來便正式拜了相,如今又受官家器重,卻還不忘親自來迎舊友回京。”

    “哪裏還算得是舊友喲。”

    一個儒衫打扮的白胡子老頭在橋上言之鑿鑿,“當初兩人一個貶官,一個流放,就在那城門口割袍,不少人都看得真真兒的,再說,如今孟相公拜同平章事,是正經的宰執,而那位張相公呢?這一流放十四年,聽說他兒子死在了流放路上,前兩年,他的妻子也因病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回來,卻屈居與他恩斷義絕的故交之下,拜參知政事,是爲次相,這兩人如今在一塊兒,只怕是不好相與的。”

    說話間,衆人只見乾淨整潔的御街盡處,有一架馬車駛來,那馬車破舊而逼仄,沾滿泥濘。

    老馬伕驅趕着馬車近了,風拂起破了洞的簾子,隱約顯露端坐其間的一道人影。

    “張相公來了。”

    一名綠服官員瞧見那馬車,便露出笑臉。

    而立在所有官員之前的紫袍相公年約五十餘歲,鬢邊有斑白之色,玉簪束髻,神清目明。

    他靜默地看着那架馬車停穩,馬伕扶着車中那白髮蒼蒼的老者一出來,他臉上才不由露了些詫色。

    奉旨前來迎次相張敬回京的一衆官員中,也有幾個張敬早年收的學生,十四年後再見老師,幾人皆是一怔,隨即紅了眼眶。

    張敬比他們印象中的模樣老得多了,後背稍顯佝僂再打不直,頭髮全白了,面容清癯又鬆弛,這幾步路走到他們前來,還要拄一根拐。

    其實他也只比孟相公孟雲獻年長五歲,但如今卻是傷病加身,不良於行了。

    “崇之兄……”

    紫袍相公一見他走近,心中滋味百轉。

    “有勞孟相公與諸位前來相迎,張敬謝過。”張敬錯開眼,稍微一頷首,極盡疏離的態度令場面一度有些冷卻。

    張敬不作停留,步履蹣跚地往前,聚在一處的官員們立即退到兩旁,他的幾位學生哭腔哽咽地連聲喚“老師”,張敬也不理。

    “張相公。”

    才行過禮,卻生生被忽視的一名緋服官員重新站直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