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 第7節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梔子字數:2918更新時間:24/06/27 11:30:48
    瘦子看見他的劍鋒,血珠滴答而下。

    他太詭異了。

    悄無聲息地出現,但這殺人的手段卻又不像是鬼魅,瘦子心中越發害怕,但周圍其他人已經一擁而上,他也只好衝上去。

    馬蹄聲亂,慘叫更甚。

    兩個小廝哆哆嗦嗦的,根本不敢探頭去看,而倪素趴在馬車的簾門邊,只見賊寇接二連三地從馬背跌落。

    天地忽然安靜下來,凜冽的風也退去,蟬鳴如沸。

    倪素見那些受驚的馬匹逃竄跑開,有一個人立在那些躺在地上,動也不動的賊寇之間。

    她大着膽子從車上下去,雙膝一軟,她勉強扶住馬車緩了一下,挪動步子朝前去。

    月華銀白,

    而他身上的氅衣玄黑,繡線飄逸。

    倪素驀地停住。

    大鍾寺柏子林的種種盤旋於腦海。

    倪素不自禁後退兩步,卻見他稍稍側過臉來,眼睫眨動一下,手中所持的劍仍在滴血,他半垂的眸子空洞而無絲毫神采。

    第7章 臨江仙(一)

    也許是他周身自有一種嚴冬的凜冽,倪素看見伏在他腳邊的屍體汩汩的鮮血流淌,竟在月輝之下瀰漫着微白的熱霧。

    山野空曠,唯蟬鳴不止。

    “死,都死了?”

    倪素聽到身後傳來一名小廝驚恐的叫喊,她回過頭,見那兩人趴在車門處,抖如篩糠。

    倪素再轉身,山道上死屍橫陳,而方纔立於不遠處的那道身影卻已消失不見。

    她渾身冰涼,深吸一口氣逼着自己鎮定地回到馬車上,從包袱中取出來一些交子分給兩個小廝。

    “姑,姑娘,是誰救了咱們?”手裏捏着交子,其中一個小廝才後知後覺,抖着聲音問。

    “不知道。”

    倪素抿脣,片刻又道,“你們是跟着我出來的,若再回倪家去,二叔也是不會放過你們的,不如就拿了這些錢走吧。”

    “可姑娘您……”

    那瘦小些的小廝有些猶豫,卻被身邊人拽了一下衣角,他話音止住,想起那柄差點砍了他脖子的刀刃,他心裏仍後怕不止。

    “多謝姑娘!多謝姑娘!”皮膚黝黑的小廝按着另一個小廝的後腦勺,兩人一齊連連磕頭,連連稱謝。

    這一遭已讓他們兩個嚇破了膽,而雲京路遙,誰知道一路上還會不會再遇上這樣的事?倪素知道這兩個人留不住,她看着他們兩個忙不迭地下了車,順着山道往漆黑的曠野裏跑,很快沒了影子。

    而她坐在車中,時不時仍能嗅到外頭的血腥氣。

    馬車的門簾早被那賊寇一刀割了,月光鋪陳在自己腳邊,倪素盯着看,忽然試探地出聲:“你還在這裏嗎?”

    她這聲音很輕,如自言自語。

    炎炎夏夜,忽來一陣輕風拂面,吹動倪素耳畔的淺發,她眼睫微顫,視線挪向那道被竹簾遮蔽的窗。

    胸腔裏的那顆心跳得很快,她幾乎屏住呼吸,大着膽子掀開竹簾。

    極淡的月光照來她的臉上,倪素看見他站在窗畔,整個人的身形有些淡,是那種趨於半透明的淡。

    好像只要她一碰,他就會像那日在山寺柏子林中一樣,頃刻融霧。

    倪素倏爾放下簾子,她坐在車中,雙手緊緊地揪住裙袂,冗長的寂靜過後,她才又找回自己的聲音:“你……一直跟着我?”

    微風輕拂,像是某種沉默的回答。

    倪素側過臉,看向那道竹簾,“你爲什麼跟着我?”

    “非有所召,逝者無入塵寰。”

    簾外,那道聲音毫無起伏,凌冽而死寂。

    倪素立即想起那件被她親手燒掉的寒衣,她脣顫:“是一位老法師,他請我幫他的忙。”

    倪素如夢初醒,從袖中找出那顆獸珠。

    “你手裏是什麼?”

    外面的人似乎有所感知。

    倪素抿脣,猶豫片刻,還是將手探出窗外。

    竹簾碰撞着窗發出輕微的響,極年輕的男人循聲而偏頭,他的眉眼清寒而潔淨,試探一般,擡手往前摸索。

    他冰涼的指骨倏忽碰到她的手,倪素渾身一顫,像是被冰雪裹住,短暫一瞬,她雙指間的獸珠落入他掌中。

    他的眸子無神,手指略略摩挲獸珠的紋路,眼瞼微動:“是他。”

    “誰?”

    倪素敏銳地聽見他篤定的兩字。

    “幽都土伯。”

    幽都?土伯?

    倪素不是沒聽過“幽都”其名,只是如今最普遍的說法,應該是黃泉亦或地獄,可土伯,又是誰?

    他又爲何要設計這一局,引她招來這道生魂?

    “你此時不走,或將見官。”

    獸珠被從外面丟了進來,滾落在她的腳邊,倪素被他這句話喚回神,心知他是在提醒自己,將有人來。

    倪素只好拾起獸珠,生疏地拽住繮繩,馬車在山道上走得歪七扭八,倪素始終不得要領,卻不敢耽擱,朝着一個方向往前。

    走了好久也沒看見橋鎮的城廓,倪素才發現自己似乎走錯了方向,所幸她找到一處破舊的山神廟暫時棲身。

    廟中燃起一盞燈燭,倪素抱着雙膝坐在乾草堆中,恍惚一陣,淚溼滿臉。

    她知道,倪宗如此捨得下本錢抓她回去,定然是他已經發覺岑氏賣了田地莊子,也知道那筆錢在她手中。

    這無不說明一件事。

    母親,去了。

    眼眶紅透,倪素咬緊牙關,將臉埋進臂彎,忽覺後背清風拂過,她雙肩一顫,本能地坐直身體。

    她沒有看向身後那道廟門,良久,卻出聲:“你爲什麼幫我?”

    聲音裏有一分壓不住的哽咽。

    廟內鋪陳而來的焰光雖昏暗,但照在徐鶴雪的臉上,他眼睫眨動,那雙空洞的眸子竟添幾分神光,他挪動視線,看清廟門內背對着他,蜷縮在乾草堆中的那個姑娘。

    “如今是哪一年?”

    倪素等了許久才聽見他冷不丁的一問,她沒有回頭,卻如實答,“正元十九年。”

    正元十九年。

    徐鶴雪一怔。

    人間一月,即幽都半載。

    他在幽都近百歲月,而人間才不過十五春秋。

    倪素再沒聽見他說話,可她看着地面自己的影子,卻想起之前看到的幻影,她不由追問:“爲什麼那日大鍾寺外柏子林中,我會在你身後看到我兄長的影子?”

    “也許我沾到了他的魂火。”

    徐鶴雪立在檐下,聲線冷淡。

    “什麼意思?”倪素這麼多天都不敢想一件事,她猛地回過頭,燭光照見她泛紅的眼眶,“你是說我兄長他……”

    燭焰閃爍,門外那道原本比月光還要淡的身影竟不知何時添了幾分真實。

    “幽都與人間相隔恨水,恨水畔的荻花叢常有新魂出沒,其中也不乏離魂者的魂火。”

    只有人患離魂之症,才會有零星如螢的魂火落在恨水之畔,唯有其血親方能得見魂火所化之幻影。

    “我兄長怎會患離魂之症?”倪素心中亂極,想起母親的囑咐,她眼眶又熱。

    也不知母親如今是否已在恨水之畔,荻花叢中?

    倪素壓抑滿腔的悲傷,擡起眼,那個人身長玉立,背對着她,擡着頭也不知在看長夜裏的哪一處。

    這樣看他,似乎又與常人無異。

    他好似忽有所感,驀地轉過臉來,那雙剔透而冷極的眸子迎向她的視線,淡色的脣輕啓:“倪素。”

    他不止一次聽人這麼喚過她。

    也知道她要去雲京。

    倪素怔怔望他。

    “我受你所召,在人間不能離你半步,但我亦有未了之事。”徐鶴雪盯着她,“既然如此,不如你我做個約定,此去雲京,我助你尋得兄長,你助我達成所願。”

    山間破廟,夏夜無邊,倪素隔了好一會兒,才出聲:“你的未了之事,是什麼?”

    “與你一樣,尋人。”

    “尋什麼人?”

    徐鶴雪聞聲垂眸,而倪素也隨着他的視線落在他衣袖邊緣那一道銀線字痕上。

    “故人。”

    他簡短兩字。

    也許是那位明明預備了這件冬衣,也寫了表文,卻遲了整整十五年都沒有燒給他的友人,倪素記得那日老和尚說過的話。

    倪素不說話,他立在門外也並不出聲,而她發現他落在地上的影子,是一團浮動的,瑩白的,毛茸茸的光。

    與鬼魅同路,倪素本該沒有這樣的膽子。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