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七章 三十七年

    一席言語講罷：

    “……”

    張耀的眉頭緊緊皺起，沉默着，久久沒有言語。

    通行羅漢緩緩放下手掌，默然不語，似乎是在等着他的決定。

    “……我有一事想要請教。”

    沉默半響後，張耀才開口道：

    “如此殘酷沉重之真相，大師肯向旁人揭露，必然是存着改天換地之決心、意圖尋求外在幫助。”

    “可恕我直言，摩尼寺之勢雄渾如山嶽，大師的這點努力，恐怕是蚍蜉撼樹。”

    這是一個很現實的問題：

    想要改造世界，坐在這裏空想是沒用的，必須要切實的行動起來。

    可摩尼寺的力量太恐怖了，別說一個通行羅漢，就算是十個通行羅漢、也不可能掀翻這善功制度。

    “居士的憂慮是對的。”

    通行羅漢的神色平靜，緩緩道：

    “實際上，歷代執掌大覺殿的金身羅漢，對善功制度心存不滿者，絕不止我一個。”

    “但迫於現實問題，他們在經歷了灰心、痛苦、無力、絕望、落寞等一系列過程之後，反倒是大徹大悟、看空諸相，合了枯寂菩提之真意。”

    “這部分執殿羅漢中，最後成功接納衆生願力灌頂、從而成就大阿羅漢之果位的人，也不在少數。”

    “哦？”

    張耀神色一動，立刻洞悉了這番話的本質。

    因爲無能爲力，知曉自己沒有改變現狀的絲毫希望，反倒是沒有心結了。

    而眼前的通行羅漢，能被心結困住一百多年，反倒證明了他有推翻善功制度的辦法，或者說至少是一線希望。

    諷刺的是，正是這一線希望，變成了他的枷鎖。

    “……等等！”

    眼看通行羅漢又要開口，張耀忽的出聲制止，冷靜道：

    “通行大師，我很感謝你能給我分享這些。”

    “但我從未答應過，要助你一臂之力、來實現你的宏願，所以有些話、我恐怕還是不聽爲好。”

    有些事沾上了，就脫不開身了。

    摩尼寺的衆生確實很慘，但這又不是張耀造成的，和他沒有半個銅板的關係。

    因爲對方的一通忽悠，就搞的自己熱血激昂、淪爲對方的棋子和馬前卒，這種人連凡間江湖都混不下去。

    摩尼寺這種龐然大物，他這種小身板可扛不住，還是不參與的好。

    “居士的顧忌，我可以理解。”

    通行羅漢淡淡一笑，開口道：

    “不過貧僧主動邀請和居士會面，自然是做好了準備。”

    “貧僧有自信，我開出的條件，居士恐怕很難拒絕。”

    “哦？”

    張耀眉毛一挑，露出一絲似笑非笑之色：

    “那我倒是想看看，大師能開出什麼條件。”

    通行羅漢聞言，微微一笑，伸手入僧袍袖中，取出了一個金屬小瓶，放在兩人中間。

    那金屬小瓶約摸手掌大小、通體呈現銀白色，銘刻着密密麻麻的暗金色紋路。

    “條件暫且不論，這是我送給居士的見面禮。”

    “無論此事成與不成，居士是否答應，此物都是居士伱的了。”

    “這……”

    張耀掃了一眼，忽的神色一僵。

    即便隔着封禁嚴密的金屬小瓶，他都感受到了周身皮膚的灼熱和隱隱刺痛感，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這裏面裝的是什麼。

    那是他夢寐以求的珍寶，是通向元嬰大道的基石之一。

    “……”

    張耀的麪皮抽動了一下，緩緩開口，聲音竟透出一絲乾澀。

    “大師想好了？你真要將這佛門至寶送給我？”

    他是萬萬沒想到，本以爲要苦熬很多年才能到手的寶相琉金漿，此刻竟然就擺在他的面前——是如此的近、如此的唾手可得。

    他本來是想質問通行羅漢，怎麼知道他需要此物、是不是暗中調查過他，可話到嘴邊，不知不覺就變了樣。

    “當然。”

    通行羅漢頷首道：

    “出家人不打誑語。”

    “此物，便送給居士你了。”

    說話之間，他伸手一推、將金屬小瓶推的離張耀更近了一些。

    “呼、呼……”

    張耀深吸了幾口氣之後，心中躁動被鎮壓下去，眸中冷靜如冰湖，語氣平緩道：

    “多謝大師好意，不過無功不受祿、此物我不能要。”

    他說話之間，伸手又將那小瓶推的遠了一些。

    “請大師收回去吧。”

    他確實需要寶相琉金漿，但萬萬不能因爲此物被人牽着鼻子走，這是他決不能容忍的。

    長生不老之天賦是他最大的本錢，意味着他是永遠都有退路的，而不是像別的修士一樣、被歲月之刀懸在身後追趕，很多時候身不由己。

    “……”

    面對張耀的拒絕，通行羅漢也是驚異不已，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沉默了一下，才低聲道：

    “看來，不安居士之心，居士是不會對我放心的……那我就稍微透露一點吧。”

    “我的計劃，爭的是天時地利人和，若是萬事俱備、足有五成把握，能壞去這善功制度、除去這永世之惡。”

    “從此之後，佛陀的歸佛陀，衆生的歸衆生。”

    “在這個過程中，我們要對付的也只是金丹修士，至於那幾位大阿羅漢，是不會插手的。”

    “此言當真？”

    張耀神色微妙，把握住了老和尚話語中的重點，追問道：

    “你得到了幾位大阿羅漢的支持？不，這不可能……莫非他們有什麼弱點或者缺陷，被你利用了？”

    “居士果然是聰明人。”

    通行羅漢也不隱瞞，開口道：

    “哪怕是坐享天洲之利的大宗門，都有興盛衰亡，逃不過時易世變。”

    “可我摩尼寺，卻代代都有大阿羅漢坐鎮，靠的就是衆生願力灌頂，而這當然是有代價的。”

    “正常情況下，大阿羅漢的每一次出手，都要消耗海量的衆生願力，所以他們會儘可能的避免減少出手、以震懾爲主。”

    “在摩尼國的疆域之內，大阿羅漢在衆生願力加持下，實力要遠比同階元嬰真人強橫，但若是想要離開摩尼國出手、就需要付出極大的代價，數千年來也僅有三次。”

    張耀聽到這裏，頓時就明白了：

    “所以，數千年來摩尼寺將這一國之地，打造的如同鐵桶一般，卻始終無力外擴，影響力侷限在國境之內。”

    “對。”

    通行羅漢點點頭，繼續道：

    “而他們最大的弱點，就是每隔六個甲子，地濁之氣會產生大規模的暴動。”

    “地濁之氣暴動，也就是最容易破壞濁氣和衆生願力的平衡，也就等於是善功制度最脆弱、最有可能被破壞的時候。”

    “每到這個時候，幾位大阿羅漢就必須聯手、在摩尼寺地下佛殿中，充當大陣樞紐的作用，配合二十四座魔穴來鎮壓濁氣，不能外出。”

    “我們趁這個時候動手，他們當然是抽不出手來的。”

    張耀聽到一半，就覺得不太對勁，但他還沒來得及阻止、通行羅漢已經講完了。

    “你……”

    張耀頓時驚怒交加，死死盯着通行羅漢，語氣也沒了客氣，臉色難看道：

    “老和尚，你這過分了吧？非要拉我上你的賊船不可？”

    有些機密是不能知道的，知道了就再也脫不開身了。

    地濁之氣的暴動，幾乎算是摩尼寺最大的絕密，牽扯到幾位大阿羅漢的安危和摩尼寺的道統傳承。

    知道了這等絕密，難不成還能當做無事發生？再想要輕鬆自在的離開，已經是不可能了。

    “呵呵……”

    通行羅漢也不氣惱，笑呵呵道：

    “若不是居士心有此意，我又怎麼說的下去呢？”

    張耀聞言，不禁默然不語。

    誠如對方所言，他在得知大阿羅漢無法插手之後，其實一顆心思就已經活泛了起來，潛意識裏已經開始衡量風險和收益、才給了對方設下語言陷阱的機會。

    沒辦法，這通行老和尚開的價碼太高了，光是見面禮就是寶相琉金漿，真正的條件那還得了？

    “哎……”

    張耀嘆息一聲，語氣中透出一絲無奈：

    “千算萬算，沒想到還是被你這老和尚給套住了。”

    他袖袍一擺，當即也不客氣了，直接了當的開口道：

    “讓我加入你的計劃，可以。”

    “但前提說好，我有幾個關鍵問題，你必須要回答清楚。”

    “可以。”

    通行羅漢點點頭，示意道：

    “居士請問。”

    “嗯……”

    張耀沉吟了一下，才慎重開口道：

    “第一個問題，你是怎麼知道，我需要寶相琉金漿的？是不是調查過我？”

    “哈哈哈……”

    通行羅漢大笑道：

    “名震西南的清虛老祖，還需要刻意調查？誰不知道是你煉陣入體之道的‘天師’，繼承了五行散人的道統？”

    “實不相瞞，當年的五行散人可是威名赫赫，他死前功法四處流散，我們摩尼寺也收錄了一本。”

    “原來如此。”

    張耀微微頷首，又問出了第二個問題：

    “你能確認，我們行動過程中，那幾位大阿羅漢百分之百不會插手？”

    這個問題上，可不能又絲毫馬虎，否則他們就會死的非常悽慘。

    “當然了。”

    通行羅漢肯定的點頭道：

    “大阿羅漢的一身偉力，都是衆生願力所賜予的，一旦善功制度崩潰、衆生願力消散，他們就會跌落境界、變得連金丹也不如。”

    “等濁氣暴動之時，因爲他們本身就寄託着海量願力，是首當其衝、註定躲不開的。”

    “如果他們要強行出手，那就會導致願力和濁氣失衡，善功制度立刻就要崩潰，那反倒省去了我們的工夫了。”

    “原來是這樣……”

    張耀沉吟了一番，又開口道：

    “你謀劃了這麼久，又說有五成勝算，應該是胸有成竹了。”

    “那摩尼國境內的一百多位金身羅漢，你要怎麼對付？他們都是善功制度的受益者，是絕不可能看着你破壞這一切的。”

    “我當然考慮到了這一點。”

    通行羅漢開口道：

    “你放心，到時候動手的窗口期很短，只有一刻鍾。”

    “一旦拖過這個時間，就大功告成；所以各大佛寺的金身羅漢，絕大部分都是來不及趕來支援的。”

    “至於摩尼寺內的金身羅漢，貧僧自有辦法解決；真正需要對付的，反倒是坐鎮二十四座魔穴的那些人。”

    “尤其是那些外來的金丹修士，關鍵時候摩尼寺高層只要捨得開價，他們就一定會跑來壞我們的大事。”

    “我明白了……”

    張耀緩緩的點頭，問出了最後一個關鍵問題：

    “你先前說，摩尼國陷入了善惡之爭永無止境的輪迴，百姓淪爲提供願力的牲口，惡人被刻意催生、善人承受痛苦折磨。”

    “這是你的心結，也是摩尼國的病根。”

    “可不得不承認，濁氣的問題只要沒辦法一勞永逸的解決，這已經是代價相對最小的鎮壓方式了。”

    “至少在明面上，摩尼國的衆多百姓還生活在太平盛世之中。”

    “如果用你的辦法，導致善功制度崩潰……那魔災再起，這天下衆生，又該怎麼辦？”

    “阿彌陀佛。”

    通行羅漢誦唸了一聲佛號之後，才開口道：

    “破壞善功制度，不等於要放棄衆生願力。”

    “我當年混跡天洲，從九天盟中學會了另一套凝練衆生願力的辦法。”

    “在衆生願力的加持下，天地靈氣也不必要非得鎮壓濁氣，也可以選擇和濁氣相互湮滅。”

    “自此之後，摩尼國將成爲靈氣絕跡的修行荒漠、但同時也不會再有魔災，佛門將只會成爲信仰、不再高高在上，操縱善惡之爭、將衆生視做豬羊。”

    “無論是善是惡，都將侷限在人間；衆生的命運，也將交給他們自己。”

    他低下眉眼，雙掌合十：

    “讓佛陀的歸佛陀，衆生的歸衆生，這就是貧僧此生最大的願景。”

    “……好吧。”

    張耀嘆了口氣，開口道：

    “不得不說，老和尚你這宏願還真夠大的。”

    “想要完成這一步，恐怕非常艱難……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通行羅漢低聲道：

    “還有三十七年。”

    “只剩這麼點時間了？”

    張耀皺了皺眉，又繼續問道：

    “那幫手呢，總不可能只有你我兩個人吧？”

    通行羅漢面色不變，開口道：

    “當然不是……目前除了你我之外，還有一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