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七十三章：心魔

    “你回來了！”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是令趙客臉上已經扭曲的怒火，像是被人灑上一盆冷水一樣，迅速降溫下來。

    他沒有迅速回頭。

    因爲這樣的畫面，在他的夢境中已經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

    每每回頭，等待自己的莫不是一個把自己身心頭吞噬進去的黑暗。

    回頭看到的，不是那些被自己燒死在火海裏的面容，便是七個不同人格的冷嘲熱諷。

    這也是爲什麼，趙客之前有嚴重的失眠症原因。

    直到遇到了王娜這名心理醫生。

    推薦自己嘗試着睡在棺材裏，這種症狀才逐漸的被緩解。

    只是這次和夢境不同的是，除了面前這團金光璀璨的肉球外，自己的手掌中則是多出一隻消瘦的手掌。

    冰冰涼涼的掌心，感受不到任何的餘溫。

    甚至握在手心裏都覺得有些冰涼刺骨，像是握着一根根冰凌。

    只是這樣的手，卻是令趙客既熟悉又陌生。

    趙客鼓起勇氣，緩緩轉過身來。

    看着面前一身素白的面孔，胸口一息，卻是很快的平靜了下來。

    柔情似水，佳期如夢，忍顧鵲橋歸路。

    這句話出自北宋年，秦觀的《鵲橋仙》

    是一對佳人就別重逢的畫面。

    只是趙客卻出奇的平靜，即便面前這張青澀的臉龐，彎彎的眉毛，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

    乃至是她額前的長長的碎髮。

    都如記憶中那張自己日思夜想的面容所重合。

    可趙客的內心，卻也是在短暫的雷鳴後，一切都化作了平淡無波的春雨。

    安靜的可怕。

    “爲什麼帶我來這裏？”

    趙客緩緩放開面前女人的手掌，聲音不再似是方纔那般的雷霆霹靂。

    不溫不火，毫無情緒波動，更像是在訴說着一件和自己無關緊要的事情。

    “蕾姆！”

    身後圓滾滾的肉球，輕快的喚上一聲，沒有理會趙客的意思，只是用身子頂着趙客往前走。

    而面前的少女，則是親密自然的將手臂勾在趙客的臂彎。

    清瘦的面容下粉色的櫻脣勾起一抹淡淡的微笑。

    即無聲，但幸福。

    陽光透過殘留的廢墟，照射在趙客的臉頰上。

    讓人感覺全身都隨之暖和起來。

    腳下早已經長滿了厚厚的青苔和花草。

    腳掌踩上去，像是踩在了奢華的毛毯上一般。

    就連空氣都瀰漫着一股傾心的草香。

    只是趙客的目光中卻是看不到一丁點的歡喜。

    木然的神情，更像是一個作壁上觀的看客，而不是少女手中的當事人。

    無它！

    只因爲趙客很清楚，這一切，並非真實。

    說是幻覺，都是在擡舉。

    如果趙客願意揭開這層遮羞布，用最糙的大實話來說。

    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場意淫。

    一如，深夜那些躺在牀上深夜苦學日語的同學。

    在心懷感激對着老師說聲再見後。

    默默把沾滿鼻涕的紙，丟盡紙簍裏的過程沒什麼區別。

    趙客心中很願意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只是他如今的心智之堅韌。

    早已今非昔比。

    無論是白骨觀，還是如今趙客堅韌的神魂。

    都令趙客時時刻刻保持着腦海中絕對的理智。

    即便趙客想要麻痹自己，內心在瘋狂的咆哮着，告訴他別管那麼多，這一切都是真實。

    然而假的就是假的。

    可笑的是，他現在已經沒有了自欺欺人的資格。

    推開已經滿是灰塵的房門。

    這裏本該是孤兒院最大的教堂。

    不由勾起趙客記憶中，陽光照射在這些五彩斑斕的玻璃上，令每一面玻璃看上去鮮活神聖。

    只是如今，這裏已經成爲了一片破敗的廢墟。

    陽光照射下來，不再是那樣的神聖，只是多了幾分濛濛灰塵。

    趙客沒有說話。

    甚至連一縷情緒都沒有。

    就彷彿一場春風，一場夢，自己不過是這一場夢中的看客。

    任由身後那個大丸子，以及自己手邊這個被自己構思出來的女人，靜靜拉扯着走進大殿。

    他不反抗，只是因爲他沒有過多的選擇。

    如果說唯一能夠觸動他的，就是儘快找到離開的辦法，永遠的離開這裏。

    這裏是夢境。

    而現實中，自己還有一堆的麻煩等着自己，時間不允許自己再繼續拖延下去。

    “還記得麼，你經常會偷偷的在這裏藏下一些食物。等嬤嬤們離開的時候，偷偷取回來。”

    少女的聲音很甜美。

    甚至是趙客聽過最好聽的聲音。

    就見她說着從十字架的下面摸索出一枚灰色的饅頭出來。

    趙客記得，那裏有一個老鼠洞。

    被封死了，卻留下了一個大概承認巴掌大小的窟窿。

    把饅頭拿出來，放在趙客的手心。

    粗糙乾硬的饅頭，放在現實中連乞丐都不會吃的東西，卻是趙客被扔進這裏後，最美味的食物。

    “你說過，以後出去了，你就去做一個麪點師，給我做很多很多的蛋糕。”

    少女臉頰上帶着淺淺的酒窩，對於趙客無動於衷的神情絲毫不在乎，繼續的訴說着。

    那是當初一對外國人來這裏領養孩子時。

    帶來了一枚蛋糕。

    在嬤嬤們不情願的眼神中，每個人分到了大概嬰兒拳頭一般大小。

    趙客的眼角微微跳起，他記得那是他第一次嘗到了甜的味道。

    少女說着，坐在趙客身旁，雙手託着下巴。

    那雙靈動的眼睛，牢牢的盯着趙客。

    這一看，就是看了十多分鍾。

    看的趙客也是有些不自在，正要說話的時候。

    卻見少女突然食指抵住趙客的脣角。

    “不要說話。”

    少女似乎是看不夠一樣，貼近上來，仔細的看。

    直到趙客已經有些不耐煩的時候。

    少女才重新坐下來：“長大了……”

    一句不輕不重的話，卻是令趙客心中壓抑的情緒一下就快要爆發出來。

    即便趙客強大的理智，死死壓制着趙客的情緒。

    也不有的令趙客的鼻樑一酸。

    千言萬語，抵不上這面前少女的這一聲關切的問候。

    多年了，數不清的夢境。

    哪怕是躺在了棺材裏，在蓋上棺材之前。

    自己也會幻想着，自己走到她面前，哪怕什麼也做，僅僅只是躺在她的懷裏，訴說着自己這麼多年的歲月中的故事。

    一邊是絕對的理智，一邊是瀕臨爆發的情緒。

    趙客強忍着眼角的朦朧。

    靜靜看着面前的少女，一剎那，他甚至心中涌出一股想要緊緊抱住她的衝動。

    卻是怕當自己抱上去的時候，夢就醒了。

    少女似乎也察覺到趙客情緒波動，只是淺淺一笑，沒有在說下去。

    “跟我來！”

    抓住趙客的手掌，少女拉着趙客往深處走。

    穿過了教堂，走過了破敗的走廊。

    庭院裏，爬滿了爬牆虎。

    在陽光下，趙客耳邊依稀聽到了，一陣歡笑的聲音。

    看着面前拉着自己手掌的女孩，甚至生出了一份錯覺，彷彿時光倒流，自己重回到十多年前的某一天。

    “你看！”

    這時候少女突然停下腳步，指着前方。

    “那是……”

    趙客目光一閃，思緒也隨之從方纔的幻想中清醒過來。

    一個巨大的黑洞展現在自己的面前。

    站在黑洞前方，周圍的光線和溫度彷彿也在隨之被黑洞吞噬。

    當趙客凝視黑洞的時候。

    恍惚中，就見黑洞裏，一張和自己一模一樣的面容，變得清晰起來。

    只是那張臉上卻是帶着另外一翻癲狂的神情。

    看到趙客，影子似是受到了什麼指引一樣，掙扎着想要從黑洞中爬出來。

    也在這個時候，卻見一旁少女，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拿出一個棍子。

    纖瘦的身材，不知道那裏來的力量，狠狠抽在影子上。

    頓時影子發出一聲痛苦的哀鳴聲，重新墜入黑暗深淵。

    “這裏……”

    趙客心頭一寒。

    他記得王娜說過，自己的病並沒有痊癒。

    甚至在自己吞噬掉六個人格的時候，他們也同樣告訴過自己。

    沒有了他們。

    還有有更多的趙客，從他最深的潛意識中掙扎出來，而且不再是六個，而是十個，二十個，甚至是多的數不清。

    保管趙客一天24小時不間斷的轉換下，也沒有辦法恢復到自己的主人格中。

    直到自己真正的被這些混亂的人格所吞沒掉。

    只是時間過去了這麼久，趙客從沒有再生出其他的人格。

    時間長了，趙客也覺得自己可能已經痊癒了。

    甚至連老頭子也說過，自己已經改變了許多。

    直到此時，趙客卻是終於明白，並不是自己的病情恢復了。

    而是有一個女人，在默默的替自己把這些該死的人格，重新打回深淵中。

    “走吧，到這裏來，給你看一樣好東西。”

    少女隨手丟下棍子，淺淺的笑容下，眼睛彎彎的像是月牙一般的好看。

    她似乎根本不在乎趙客投來驚訝的眼神。

    而是親暱的拉着趙客，走到側面的房門前。

    一面普通的房門。

    少女深吸口氣，伸手要去扭動房門的把手。

    只是這時候，趙客的手掌忽然抓在少女的手。

    “我現在還不想看，能陪我坐下休息會麼？”趙客的目光清澈如鏡，眼睛牢牢盯着面前的少女。

    “可你沒時間了，不是麼？”

    少女說到最後，聲音裏帶着顫抖。

    她很清楚趙客的一舉一動，甚至很清楚趙客現在的情況。

    哪怕是趙客心中的一縷波動，她也能夠清晰的感受到。

    就如趙客所說，她是自己構想出來的。

    嚴格的說，她就是趙客第八個人格。

    一個完全如趙客所設想出來的人格，一個擠壓在趙客內心最深處的心魔。

    “嘶~”

    一口長氣被趙客貪婪的吸入肺腑，微閉上眼睛看向頭頂已經不存在的天花板。

    “我記得，前面就是嬤嬤們的房間，右邊就是他們交易器官的會議室。

    側面是……”

    趙客聲音停頓了下，似乎想到了什麼不好的回憶，沉默片刻後繼續道：“側是解剖房，右邊是廚房，但我不記得這裏有一扇門！”

    少女眼睛瞪大起來：“你還記得？”

    “記得！這裏畢竟是我生活過的地方，即便是地獄，也同樣是我曾經的狗窩。”

    趙客說着話，將目光看向面前這扇房門。

    他記得這裏的一草一木，即便是這裏已經淪爲了廢墟。

    雖然被改變了形貌。

    可當趙客靠近眼前房門的時候，一種熟悉的感覺依舊撲面而來。

    是因爲自己吞噬了其他六個人格後，或多或少都保留了一絲他們的感覺。

    所以這扇門，應該就是當初那一扇通往自己意識的大門。

    而開啓的代價，就是如人格嫉妒一般，灰飛煙滅，成爲祭品。

    “我會離開這裏，但不是用這個方法。”

    兩人目光相對下，趙客轉身打算離開這裏。

    “站住！”

    只是趙客的話，卻令少女的眼中生出怒色，厲聲喚住了趙客：“你究竟要囚禁我多久！”

    趙客步伐一頓。

    少女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十年，二十年，還是直到你真正躺進了棺材，死在別人的刀下？”

    趙客緊鎖着眉頭，想了想道：“你也可以隨時替代我。”

    “我不想！”

    少女氣沖沖的攔在趙客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銳利的像是刀子一樣。

    令趙客無法直視，或者說，他心虛了。

    見狀，晶瑩的淚珠順着少女的臉頰滾落下來，淒涼的笑容下的苦澀帶着深深的絕望。

    “你很清楚我是個什麼東西，一個你虛構出來的人。

    不！連人都算不上。

    我只是你心裏那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寄託，卻又被你藏在最深處的逆鱗。

    說到底，我甚至還不如一個充氣娃娃實在。”

    “閉嘴！”

    細長的手指一把抓在少女的喉嚨上，趙客更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雙眼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佈滿了血絲。

    彷彿隨時要扭斷這個女人的喉嚨。

    只是在兩人目光相對下，趙客逐漸放開了手掌。

    呆呆的站在那裏，一時間腦子裏也是一團的漿糊。

    少女也安靜了下來，手掌貼在趙客的胸口上，感受着趙客的心跳。

    “放下吧，太久了，老頭子在等你，她也在等你，你的時間不多了。”

    輕柔的聲音，迴盪在空曠的走廊。

    一旁肉團團的大丸子，低聲不語。

    彷彿一切都靜止了下來。

    “爲什麼，留下來不好麼？”

    哽咽的聲音，等少女擡頭的時候，趙客強忍着眼中濛濛的水霧，把腦袋擡起的更高一些。

    “不，我只是想要你更好。”

    少女伸出細長的胳膊，輕撫在趙客的臉頰上，透亮的眼睛裏帶着濃濃的不捨。

    “活下去，不要再帶着我。”

    少女說着，手掌重新抓向了門把手。

    伴隨着門把手轉動發出清脆的響聲，眼前房門逐漸被打開一道縫隙。

    趙客手掌擦掉眼角，點點頭，帶着重重的鼻音：“嗯！”

    “那就……好”

    最後一聲好字，還在少女的口中，卻是再也沒有喊出口，隨着一縷清風下，一片灰濛碎片下，像是綻放的蒲公英，在趙客的面前煙消雲散。

    “姐姐！”

    趙客用盡全身的力氣呼喊着，聲音迴盪在這片廢墟中。

    悵然若失的蹲在地上，哭的像是一個大傻子。

    “轟隆隆……”

    本已經成爲廢墟的孤兒院，逐漸化作化作點點灰塵。

    塵歸塵土歸土，少女不是她，但卻也是她。

    只是一切結束了。

    帶着最後的一絲念想，趙客目光掃視過眼前正在土崩瓦解的世界。

    咬着牙：“我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