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 遺忘之海

    虛無的浪涌擠壓進周遊的每一寸毛孔。

    那些扭曲着絞動的謝治們，磨成粉，碾成汁，前仆後繼地代替着周遊體內的每一滴血液。

    咧到嘴角的笑容凝固在周遊的臉頰上，那到底是周遊的笑容，還是謝治的笑容？

    又或者說，二者皆有？

    周遊已經不知道了。

    他不知道現在的自己到底是周遊還是謝治，又或者，自己只是周遊死後飄蕩在這巨大月亮世界一縷殘魂？

    畢竟，只有這樣才能夠解釋此時自己所看到的這「上帝視角」，才能如場外的觀衆一般看見周遊被謝治奪舍的全過程，看見那無窮無盡的浪涌，綿延不絕地侵蝕那滿是空洞的身軀。

    事到如今，自己還要繼續反抗嗎？

    苟延殘喘的掙扎，真的還有任何意義嗎？

    倒不如就這樣飄飄忽忽，直到自己真的與那謝治融爲一體，成爲循環的一部分……

    開什麼玩笑！

    縱然十死無生！哪怕毫無勝算！但我謝治又豈是那坐以待斃之人？！

    什麼是超人？你且聽好！知其不可爲而爲之，方纔是超人！

    周遊？謝治？我是誰又有那麼重要嗎？

    重要的是，不管我是誰，不管我究竟是否能夠從眼下的絕境中逃脫，我都絕無可能放任我的意識被那以浪涌之資站在對面的非人者同化！

    不管他是不是謝治，也不管我是不是周遊，他都絕不是我！

    而倘若我放棄抵抗，自此以後，「我」也就再無法存在於這個世界上，「我」就變成了他！

    此時此刻，周遊的意識裏，周遊的部分與那被謝治同化的部分竟在一瞬間達成了融合，又或者說，正是因爲周遊此前對謝治記憶的不斷分析與研究，對謝治留下知識的不斷學習，才讓他在此時此刻能夠以謝治的性格與思維進行逆境之中永不放棄的思考！

    「謝治聚攏了虛無之海里的上萬具謝治殘軀，試圖在這片沒有時間概念沒有空間概念的生死交界地，在下一次復活到來之前將我奪舍，他的威壓鋪天蓋地，在這片虛無之境中，他自當是唯一的霸主，但！」

    「既然從正面戰場上絕無任何可能突破和殺死敵人，那就想方設法開闢第二戰場，乃至第三戰場！」

    「我當真毫無勝算嗎！不盡然！」

    「作爲從地球穿越而來的大學生，我最大的短板，其實是脫離社會的天真爛漫和身處溫室所帶來的優柔寡斷，而如今的我已然通過翻閱謝治的記憶，完成了與謝治百分之七十以上的同化，來自謝治三萬次循環的閱歷最大限度地補全了我脫離社會的短板，生死之間掙扎上萬次的體悟也讓我再無優柔寡斷之缺陷……」

    「如今的我與那原生謝治之間的差別在哪裏？」

    「我能夠翻盤的點在哪裏？」

    「正在於……那仍屬於周遊的百分之三十！」

    「我與他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我認爲我是從地球穿越而來的穿越者，而他認爲他是巨大月亮世界選取出來的循環者！」

    「但他真就是那巨大月亮世界選取出來的循環者嗎？！」

    「如果他是循環者，我又是什麼？」

    「我也是謝治！」

    「我既是周遊！也是謝治！」

    「所以……」

    「不管我與他之間打得多麼不可開交，屬於本世界的世界意志絕對不會阻攔我們的爭鬥，也絕對不會偏向我們中的任何一人！」

    「因此！」

    「只要我能夠將如今的戰場上升！」

    「從個體與個體之間的戰鬥，再往上升！」

    「我與

    他之間的區別，便是，我能夠同時連接地球與巨大月亮世界兩個世界的意志！而他只能夠連接一個！」

    思念之潮的力量又一次顯現，藍色的弧光凝聚成球，在周遊的思維殿堂廢墟，朝着那漆黑的沸騰之血球體緩慢靠近。

    千萬倍的行爲加速狀態瞬間覆蓋到周遊的身上，周遊感覺周圍的一切都慢了下來，無論是虛無之海里扭曲的波浪，還是順着自身毛孔與血管侵蝕進自己體內的謝治因子。

    「從過去我就在思考，從思念之潮第一次爲我帶來千萬倍率的加速開始，我便在思考其背後的原理。」

    「爲什麼一個連第一步都算不上的情緒力量，一個連實體化身都沒有顯現的情緒力量，卻能夠爲我帶來如此恐怖的增幅？」

    「過去我認爲是思念的力量，但如今我才明白，思念只是力量的表象，真正構成力量的原因，是引力。」

    「當代表思念之潮的藍色弧光與沸騰之血崩塌凝聚成的黑色球體靠近，引力便迎來了增長，而我的力量也會隨之獲得加持。」

    「但我一個微小的個體，當真能憑藉自己的力量，抵抗那漆黑的滅世之力嗎？」

    「沸騰之血的內裏是足以毀滅巨大月亮世界整個舊世界的滅世級大洪水，能夠抵擋這滅世洪水，哪怕只能抵擋三秒，思念之潮又如何能是來自我本人的力量？」

    「從頭到尾，思念之潮，都不過是一座橋樑。」

    「他看似是誕生於我身上的情緒化身，實際上，卻只是一個連接沸騰之血與橋樑另一頭那難以叫人發現的化身的繩索。」

    「在這繩索的兩端，滅世的漆黑力量與不知名的藍色力量交織在一起，達成力與力之間的平衡。」

    「而，能夠與一整個位面抗衡的力量，唯有……另一個位面本身。」

    周遊的神魂在此刻藍光大甚，千萬倍的思維加速下，湛藍色的弧光如同跳動的日珥，在漆黑的沸騰之血黑球表面閃爍着輝光。

    梵音自他的靈魂深處奏響，但倘若把那梵音減慢千萬倍，便可發現，那不是梵音，而是億萬條被頌讀而出的計算公式！洶涌滔天的藍色浪潮是它的板書！

    而隨着梵音的激盪，周遊又一次看向那漆黑的沸騰之血黑球，此時此刻，他竟從那黑色球體外緣看到了更亮的弧光！

    不，那不是弧光，那是輝光！

    那輝光來源於另一球體！

    沸騰之血代表的黑球在這梵音的激盪中發生了短暫的偏移，而正是這偏移，讓思念之潮的藍色弧光變成了輝光！

    「日全食……」

    「月亮擋住了太陽照向地球的光線，在我的身上投下陰影，處在觀測點下的我，便只能看到屬於月亮的漆黑球體……」

    「換句話說……」

    「沸騰之血的背後，便是我所懷念的地球……」

    周遊的眼睛逐漸明亮起來，並變得越來越亮，一開始還是黑夜中的螢火，但轉瞬之後便超越了烈陽！

    思念的潮涌從他的神魂不斷向上，帶着他體內的情緒力量，在這一刻驟然爬升！

    跨越第三步！

    衝破第四步！

    超脫第五步！

    沸騰之血背後真的藏匿着地球嗎？周遊不知道，但高漲的思念潮涌覆寫了他的信念，在這一刻，沸騰之血的背後，必須藏匿着一個地球！

    周遊看到那藍色的光正一點一點出現在漆黑球體的背後，只是沸騰之血攔住了它的顯露……

    那就將沸騰之血推開！

    那就將我心中的所有雜念推開！

    回到地球的辦法必然在藏匿在漆黑之後！

    也必定藏匿在漆黑

    之後！

    它必須藏匿在漆黑之後！

    滔天的巨浪一次又一次推搡着那片漆黑，藍色的輝耀越來越亮，甚至在那漆黑球體的外側出現了一個藍色的「月牙」。

    「那是地球！」

    「我就說它在那裏！」

    「它從一開始就在那裏！」

    「來自地球的力量從一開始就在庇佑着我！」

    「我就知道！我不是穿越的單質！」

    「循環者是巨大月亮世界的位面之子，而能夠與循環者進行互換的我，自然也必當是地球的位面之子！」

    「是的！我必然是的！」

    「我從地球來，我也必然會回到地球上去！」

    只一剎那，漆黑的沸騰之血竟真的在這滔天的思念情緒下被強勢推開了！

    這高漲的氣焰是周遊的自我欺騙嗎？誰也不知道，但至少，此時此刻，它成爲了周遊的救贖——

    思念之潮消失了，思維殿堂的廢墟之上，沸騰之血外三寸，新出現的，是一顆比沸騰之血凝聚而成的黑球還要大上一圈的藍色水球。

    周遊湊近了去看，那顆藍色水球上，百分之三十的陸地星羅棋佈，陸地外，是百分之七十的海洋。

    「我成了……」

    「我成了！」

    「我找到地球的位置了！」

    「它就在這裏！」

    「它就在我的心裏！」

    生死交界內，數萬名纏繞在周遊身上不斷擠壓的扭曲謝治，在這一刻齊刷刷地向外退了一截，這當然並非它們的自願，而是從周遊體內赫然涌出的藍色潮涌，如爆炸一般，膨脹，再膨脹，永不收縮！

    又或者說，那不是爆炸，那是……洶涌的海浪。

    從謝治體內奔涌而出的海浪，連接着無邊無垠的藍色海洋。

    只一瞬間，湛藍的海洋便吞沒了所有的謝治，思念的潮涌吞沒了虛無。

    而情緒還在擡升。

    屬於謝治的生死交界驟然崩裂，周遊的意志重回到緋紅惡魔的巨繭當中。

    幾秒鐘前謝治用瘋狂剪刀劃出的漆黑空洞已然被藍色的潮涌所填滿，周遊的無頭軀體之上，思念潮涌聚成的球體代替了原先的頭顱。

    脖頸之上，是藍色的海洋之球。

    百分之三十的陸地在海洋球上拼湊組合，拼湊出抽象的眼耳口鼻，它們成爲了周遊的新面孔。

    而情緒還在擡升。

    思念的潮涌還在膨脹，只一瞬，奔涌的海潮就自內而外地崩毀了人形巨繭！

    巨繭之外，層層疊疊的緋紅屏障同樣不堪一擊，起先是一條裂縫，而轉瞬之後就變成了密密麻麻的裂紋！

    只一瞬間！千丈高度的巨型緋紅惡魔蜘蛛，自內而外，土崩瓦解！

    唯有那藍色的「水人」，靜靜地站立在千丈高空之上。

    湛藍的海洋球是它的頭顱，無盡的海潮自它的腳踝傾瀉而出。

    它是謝治嗎？

    不，謝治已經死了。

    所有的謝治都被奔涌的浪潮吞沒。

    它是周遊嗎？

    也許。

    它誕生自周遊，它是周遊的情緒化身。

    但周遊無法操控它。

    周遊的神魂飄蕩在比這尊「水人」更高的高空。

    就好像，被風箏線牽引着的一片風箏。

    「你叫……什麼名字？」

    周遊鬼使神差地問了這麼一句。

    「我是周遊。」

    那水人擡起頭來看向「周遊」。

    「你的名字是……

    」

    「遺忘之海。」

    海面，又一次開始了上升。

    就像十二年前被洪水吞沒的舊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