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三分鐘的生命

    水，無窮無盡。

    翻涌着，奔騰着，綿密的氣泡聲傳入周遊的耳朵。

    像是在竈火上被燒開的水。

    喧鬧，嘈雜。

    銳利的口哨聲愈發高亢，像被狂風吹拂的笛子，水蒸氣正在把鍋蓋頂開。

    周遊睜開了眼睛。

    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

    他發現自己沉沒在水裏。

    他下意識地呼吸，無邊無際的水便涌入他的鼻子。

    他驚訝地張口，鹹澀的海水又大口大口地吞進他的胃。

    這讓周遊意識到自己在海里。

    求生的本能開始讓他撲騰。

    向上游。

    但很快，他的頭顱頂到了堅硬的牆壁。

    這時他才注意到，自己被困在一座房間裏。

    水泥牆，防盜窗，木質傢俱漂浮在自己的身旁，而鋼鐵的冰箱和茶几則沉沒在房子裏。

    周遊感到周圍的一切都很熟悉。

    無論是那些泡發的木頭櫃子，還是沉在水下的傢俱。

    四周晦暗着，只有細微的光從遙遠的海面投射到水下，又間隔厚重的水波穿透進封鎖的防盜窗。

    周遊試圖透過微弱的光線看清水下的一切。

    但肌肉的痙攣轉瞬即至，暈厥和休克也接踵而來。

    周遊死了。

    ……

    周遊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又一次發現自己沉沒在水中。

    溺水的記憶是連續的，但中間明顯有斷層。

    周遊意識到，自己昏迷了，也許昏迷過很久。

    在深水中昏迷顯然是一件致死的事情。

    但爲什麼自己沒有死？

    自己爲什麼能在這無邊無際的海水中活下來？

    不，自己並沒有活下來。

    溺水感再次到來。

    周遊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在長久的昏迷之後，又一次活過來了而已。

    自己依舊會在這不知身處何處的海水中溺死。

    水泥牆，防盜窗，四面八方都有阻截，無論朝哪個方向都無法突破，自己被牢牢地鎖在了這個灌滿海水的房間裏。

    光線很微弱，這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晦暗，無法辨別。

    依稀之間周遊感覺周圍的一切是那麼熟悉，但是這種熟悉感卻又很陌生，且來不及多加思考。

    因爲，肌肉的痙攣和昏厥感又來了，周遊又一次溺死在深水裏。

    ……

    周遊第三次睜開了眼睛。

    他終於意識到自己正處在一個類似循環的環境之中。

    每當自己死亡，自己便會暈厥，而後不知過了多久，自己又會在一切重新開始的時間點復活，將之前經歷的溺水重新經歷一次。

    循環……

    這是謝治的能力。

    謝治如何了？

    周遊突然記起那個被自己一口吃掉的腐敗蟠桃。

    腐敗的氣味瞬間充滿周遊的腦海，彷彿一塊已經放置萬年的壇肉。

    嘔吐感也接踵而至，胃液從周遊的口中吐出，泛黃的粘稠液體在深水裏擴散開，擴散在周遊的面門周圍。

    昏厥感又來了。

    周遊知道，自己即將又一次陷入死亡。

    但周遊也從謝治拼死保護出來的記憶中理解了現在的局面。

    在記憶的最後段落裏，蟠桃會和天庭的謀算昭然若揭。

    謝治告訴周遊，所謂的穿越從頭到尾就是一場騙局。

    自己被騙了，以爲穿越能夠讓循環終止

    ，讓自己從巨大月亮世界裏逃出去，卻沒想到，穿越計劃其實是天庭大能們精心謀劃的一場陷阱。

    「哦，所謂的天庭，就是龍城天帝領導的調解法庭。」

    「他們在上萬次循環裏逐漸意識到自己身處循環這一事實，從此瘋狂地試圖指染這循環權柄，可笑我身在局中而不自知，最終從棋手變成了棋子，又成爲了鬥爭的犧牲品。」

    謝治說，穿越之前，自己的身份是位面之子，是循環權柄之主，而穿越之後，龍城天帝便通過極其特殊的手段，將這種循環的權柄從自己的身上剝奪了，理由是，德不配位。

    德不配位，位必傳於其他有德者。

    這就是循環權柄消失的原因。

    「但我們的鬥爭並不是完全失敗的。」

    「我很遺憾把你也牽扯到這場鬥爭之中，但我們依舊還留有勝算。」

    「因爲天庭同樣不是那個有德者。」

    「天庭從我的身上獲得了循環的權柄，但那權柄是他們插隊搶奪的，因此並不完整。」

    「龍城天帝將不完整的權柄分享給了天庭衆仙，不是因爲他真的想這樣做，而是因爲，只有更多的人擁有這不完整的權柄，循環權柄才能獲得，足夠計算循環條件的，那種運算功能。」

    「是的，你沒聽錯。」

    「循環權柄的實現，是基於一種全世界範圍內的天地萬物運算。」

    「循環權柄在我手中的時候，運算和實現的能力都在我的手中。但此刻天庭獲得的這一權柄並不完整，只有後半段循環的實現，卻沒有前半段循環錨點和循環路徑的演算。」

    「因此，龍城天帝派衆仙官下凡，每一個仙官，都充當着循環功能實現過程中必不可少的錨點。」

    「這便是我們還有希望的原因。」

    謝治的記憶滔滔不絕，但周遊卻翻起了白眼。

    此刻的他並不明白這些話背後的意義，他只明白，自己又要在深水裏溺死了，而謝治留下的這些記憶，這些「謝治在上個世界毀滅之前留下的真誠話語」，並沒有辦法解決自己面前「無限溺水」的難題。

    意識又一次斷開了。

    周遊沉睡在一片虛無之中。

    在這裏時間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一百年，一千年，一萬年，都只不過是一瞬而已。

    下一個瞬間周遊又一次清醒過來。

    眼睛適應了微弱的光線，周遊終於得以在水下仔細觀察周圍的環境。

    是了，怪不得自己如此熟悉。

    冰箱，茶几，廚房，衛生間……

    這裏，是天光大廈的2805室。

    只是不知道爲什麼，天光大廈沉沒在海里，而自己也沉沒在這無邊無際的海水裏。

    下一刻周遊從謝治殘留的記憶中知曉了原因。

    因爲龍城昇天了。天帝帶着龍背上的七座龍城飛上天空，真正意義上成爲了天庭。

    在天庭成爲天庭的過程，那些龍背上的建築，超過一半都被甩了下來，甩進了巨龍原先盤臥的深坑裏。

    而那樣的深坑，就是現在周遊所在的海底。

    天庭循環重構了全世界，這片世界裏的所有人自然也都會在對應的座標節點上重生。

    而周遊的重生點，恰恰是他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甦醒過來的這座天光大廈。

    這便是周遊如今甦醒於深水之中的原因。

    周遊理解了現象的成因，但腦內的謝治畢竟只是死亡後殘留的一部分記憶，即便這些記憶允許自己隨意翻閱，自己也沒辦法短時間內從這些記憶中找到破局的辦法。

    該如何從這座海底大樓裏逃出

    去？

    周遊又一次昏死了。

    ……

    周遊又一次睜開眼睛。

    也許是第四次，也許是第五次，也許是第十次？

    這些都不重要。

    周遊意識到，自己必須要在這片什麼都做不到的海底判斷時間。

    至少，判斷出自己還有多少時間就會再一次迎接死亡。

    知道剩餘時間，其他的事情才有可能嘗試。

    這一次，周遊沒有動彈，只是安安靜靜地在水裏漂浮着，聽着自己的心跳數秒，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這一次，周遊終於知道了自己會在什麼時候感受到昏厥。

    從睜開眼的第一秒開始，到眼前的景色開始模湖，200次心跳，大約是，三分鐘。

    ……

    三分鐘的生命能夠幹什麼？

    倘若在陸地上，也許這三分鐘還能夠做一些事情。

    但在海底，周遊屏住氣在2805號房間裏繞了一圈，三分鐘已經過去了一半。

    在這一分半里，周遊發現這座海底大廈實際上是傾斜的，如同一座斜塔，天花板並不在他的頭頂，海面的微光微弱地擠進衛生間的窗戶，那裏才是與海面垂直的地方。

    但所有的門窗都無法打開，周遊在水下拉動門窗的把手，可無論是防盜門還是窗戶都被水壓牢牢地鎖着，連一條細微的縫隙都拉不動。

    周遊只能在遺憾中又一次迎來生命的結束。

    ……

    周遊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着。

    第十五次睜眼，周遊嘗試用廚房裏的鍋具和菜刀砸開窗戶，但本身人在海里遊動就顯得渾身無力，周遊拿着菜刀背砸了數十下玻璃窗，只在玻璃窗上砸出了淺淺的印子。

    他又用客廳茶几上的花瓶砸向窗戶，花瓶碎了，而玻璃窗依舊平安無事。

    ……

    第二十次睜眼，周遊意外地回想起之前在天光大廈時見過的「滿足面具」，他依稀記得這一副滿足面具雖然是真正面具的彷品，但依舊能夠激發出攜帶者內心的慾望和力量。

    周遊遊動到2805房間的臥室，從臥室牀下找到了滿足面具彷品，但在靠近面具的那一瞬間，周遊的心裏咯噔一下。

    【鑑於大環境如此，

    他意識到，自己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面具的力量操控起周遊的心智，讓周遊陷入恍忽。

    周遊在這一刻完全忘記了自救，腦子裏只剩下「我要擁有這一副面具」的想法。

    他不顧一切地衝向滿足面具彷品，而後在戴上面具的那一刻露出了心滿意足的微笑。

    海水也跟着這樣的微笑倒灌進他的喉嚨。

    ……

    第三十二次睜眼，周遊終於找到了對抗滿足面具的辦法。

    那就是對自己施加一個足以讓自己清醒過來的外部刺激。

    比如，讓花瓶碎片劃破自己的皮膚。

    這一次周遊終於清醒着戴上了滿足面具，面具中積蓄的負面情緒，通過面具與皮膚的接觸，傳達到周遊的內心。

    周遊終於藉助滿足面具彷品的力量與自己的心靈宮殿重新建立了聯繫。

    但直到此刻周遊才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空洞一片。

    又或者說，一片廢墟。

    沒有情緒宮殿，也沒有那些長桌和椅子，更加沒有坐在長桌上的情緒化身，無論是瘋狂剪刀還是緋紅誓約，又或者是那兩臺能夠帶給自己「特殊能力」的命運抽獎機。

    周遊知道這些

    東西都是有害的。

    瘋狂剪刀來自謝治，在謝治穿越到地球時瘋狂剪刀無時無刻不想從物質基礎上徹底泯滅自己，好讓謝治的穿越計劃天衣無縫。

    緋紅誓約來自原初教派，教會希望通過一個「被分發的信任者」佔據自己的生活，無論從「專屬聯絡員」的角度，還是從緋紅誓約這一化身的角度，循循善誘地讓自己對教會產生好感，最終將這樣的好感轉化爲歸順和依附。

    而命運抽獎機則更是來自數字奇蹟，它們希望通過命運抽獎機裏提供的特殊能力，一點一點地把真實的自己變成數字化軀體，通過一次又一次更換零件的行爲，緩慢而又迅速地將「穿越者周遊」變成「數字人周遊」，從而掠奪自己身上的可能性。

    通過上一世最後的記憶，這些內容，周遊都知道。

    但此時此刻的周遊反而希望它們中的任何一個還存在，畢竟，雖然它們是切實地會損害自己的長遠利益，但從短期提升的角度，無論是瘋狂剪刀還是緋紅誓約，毫無疑問地，都能過幫助自己打破2805室的窗戶。

    就算是命運抽獎機，萬一抽獎出一個數字鑽頭來，自己也能離開如今的死亡循環。

    只可惜，這樣的想法只能是美好的幻想。

    舊世界的最終決戰之後，一切都不存在了。

    瘋狂剪刀被人類天平召喚出的大洪水吞沒，緋紅誓約的分身也埋葬在那場大洪水裏，而命運抽獎機更是在那之前就被告死鳥消滅。

    周遊的心靈宮殿只剩下斷壁殘垣。

    而在那斷壁殘垣之上所唯一剩下的，是一顆黑球。

    那是一顆黑色的水球，漆黑一團，水球的表面時不時有黑色的凸起和凹陷，如同平靜海面上泛起的波浪。

    周遊知道，那是人類天平爲自己留下的「遺產」，是錯誤進化公式所帶來的「沸騰之血」，也是在舊世界的最後決戰中，讓自己成功從「什麼也不是的螻蟻」變成「堪堪能夠走上棋盤的棋子」的關鍵。

    「沸騰之血……」

    從謝治殘留的記憶中周遊知道自己在變身爲洪水巨人後喪失了一切理智，最終化身爲千萬丈高的洪水巨人，爲舊世界的謝幕送上了最後的輓歌。

    自己能夠藉助沸騰之血重新變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