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萬古青天，獠牙佛面

    血色瀑布落人間，遙遙萬里一紅線。

    青衣女魃與赤龍彼此被那具正在墜落的龐大屍骸所隔絕，彷彿它成爲某種界限。

    李熄安看着屍體逐漸在火中焚盡，又見他身上的污血凝固，呈現出一柄破碎的斧子的模樣，一柄傘在他頭頂撐開，將所有斧頭碎片收入傘中。

    】

    天庭先鋒天將，號巨靈。

    攔在他去往山海關的途中，攜十萬天兵天將與他一戰。

    被斬。

    龐然屍身焚盡，天女魃越過灰盡，打量着盤踞天空的赤龍。青燈輕輕敲擊大地，波瀾仍起，李熄安到來時山海關已經倒塌了部分，不，不能說是倒塌，女魃是將建築城池直接燒燬。

    “汝……”天女魃嘶聲。

    “也攔……吾？”

    李熄安沒有迴應，他只是沉默地看着火海中的人影，耳畔不自覺地響起很久之前，他在現世那片天地偶然聽見的鬼怪故事。

    一個說書老者，一桌一椅一扶尺。

    “當年大炎王朝大旱持續整整三年，老天爺一滴雨都不肯施捨。道是爲何？原來是漠北有青衣，天帝之女魃南下！這位神通了得，有青燈一盞，傳說中能把黃河水都燒個乾乾淨淨……”

    “那大巫祝姓蘇，身旁圍繞赤龍，她翻過四座大山，橫渡漠北黃沙找到女魃所在，由此，便開啓了一場驚天大戰！”

    老人低聲吟唱，喉嚨累積着時光，李熄安還記得那厚重低沉的嗓音，如同要把聽衆帶去莽莽太古，親眼目睹那漫天仙佛。

    現在，他真的目睹了太古的神話，走過那些刻在壁畫上的神祇之間。

    奇妙！

    奇妙！

    李熄安久違的興奮起來，他全身上下的血都在沸騰！

    他的雙目越來越明亮，金火璀璨如陽，神聖的火焰無聲無息地引燃於龍軀鱗片的縫隙中。金火一直蔓延覆蓋至他的臉，黃金的光澤在流淌，古老玄奧的篆文在銘刻！赤龍的面龐如同被一張黃金面具覆蓋，雷霆滾動在他的周身，火與雷交織，象徵天威刑罰隨他左右。

    雷霆作長矛，火光作劍芒。

    赤龍咆孝，青衣女魃提燈。

    他們的每一次交鋒都激盪出靈氣的空無地帶。

    熾熱的火雨無時無刻不在點燃大地，奔走的雷光無時無刻不在劃破蒼穹！

    如有世界的末路，必當是此刻。

    這是他在過去就知曉的征戰，可知曉時的那個的他卻在遙遠的未來！

    崑崙長生者，洞庭湖龍神，太行承冕之君。

    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他探尋這個問題……直至現在，此刻。

    沉厚的笑聲響徹天際，是赤龍在發笑。

    因爲這個問題實在可笑。

    過去的他竟會在其中迷惘，畏懼，畏懼時光的洪流，畏懼歲月中埋葬的祕密。有時在夜幕下探尋自己是否虛幻，歲月的偉力過於宏大，掌握宙法的他反而容易迷失。因爲尋常生靈感知不到歲月的流動軌跡，時間的過去對大多生靈而言不過是年歲的累積。

    但宙法下，歲月是可見，他能去觸碰，能去……撥動！

    現世的他就像一個飄忽不定的蘆葦，立足極宮難以尋覓將來，只能用自己脆弱的根去抵禦風浪，搖擺不定。

    可他看見了故事中的生靈，他也成了一個往後的故事。

    他見到蘇月鄰時便意識到了，蘇姓大巫祝，身伴赤龍，天下大旱。但此時的蘇月鄰還不足以承擔一個“錨”。

    然後，天女魃出現在他面前。

    律道的聖者。

    她的本我彌散在悠久的過去，徒留不朽的屍身一點一滴的回憶往昔。

    女魃在想，她是誰。

    是啊，他又是誰？

    李熄安麼？還是南燭？長生者？硃砂？

    李熄安仍在發笑。

    赤龍低沉的笑聲讓所有生靈茫然，可茫然的生靈們聽出笑聲中蘊藏的一絲酣暢淋漓。這一刻，好像有某種東西在他體內甦醒，那是一片血色的花瓣，花瓣上金色脈絡如枝葉般伸展延伸，最終溢出一絲剔透的血。

    …………

    “平生不修善果，只愛殺人放火。忽地頓開金繩，這裏扯斷玉鎖。錢塘江上潮信來，今日方知我是我。”

    …………

    九州，現世，蒼茫海，龍淵之底。

    深邃無垠的黑暗之中，響起巨擂般的心跳聲。

    一雙眼睛勐地睜開！

    橫跨古今，燭火般的眼眸重合。

    李熄安望着燃燒的青色火海，衆人只聽得雲層轟鳴聲響，八條猙獰手臂封鎖了天地！

    赤龍盤踞着，鱗片散開，年輕人抱劍佇立天際。

    青衣女魃蒼白美麗的臉上出現一抹笑容來，赤龍的氣息比之前的祖還要強大，面對越強大的敵人，她能想起的東西就越多。

    李熄安垂眸，那一夜殺死三大天王後羣星的視線變得更加清晰了，甚至可以說是不加掩飾。星空裏有東西打量他，也在打量女魃。

    “閣下，非禮勿視。”李熄安輕聲說。

    他伸手，分明是夜幕，卻有旭日初昇。

    同時，宇宙深處的某個規律被改寫，一隻無形大手握住曦光，釘入無垠黑暗中。下一刻，星海里彷彿勐地顫動了一下，待光芒散去，晨曦的劍落於李熄安手中。

    他揮舞。

    仔細想了又想，爲先前一劍冠了名字。

    “叫‘無雙’好了，你比曦光更灼烈，如那午時。”

    說完，他看向女魃。

    聖者之屍。

    對方眼中依舊燃燒着戰意，可他揮出那一劍後沒有餘力再應戰了。

    那一劍無雙太過誇張，無視歲月時空，他確信他斬在了窺視者身上。視線被斷絕，也許只是暫時，但至少短時間內那個東西沒法再看向這裏一眼。

    李熄安笑了笑。

    他想起一句話，說書人用來囊括這個時代的一句話。

    “萬古青天，獠牙佛面！”他淺唱。

    時光於此刻凝滯，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臉上，山海關的融化停息，奔逃的人們駐足。這方天地被八條臂膀鎖住，其中只有女魃與赤龍如常。

    除了那個在城牆邊對李熄安眨眼睛的蘇月鄰。

    可時光又在此刻陷入瘋狂。

    一個又一個龐大神祕的影子出現在他身後。

    那是鬼神圖。

    李熄安以鬼神圖爲介質，呼喚了太古之中他們的真身。

    那些古老之物們跨越萬古歲月踏足這片青色天空，或猙獰，或神聖，有金色佛像，有可憎妖魔。他們匯聚在這片熟悉而陌生的大地，緩慢而悠長的呼吸着另一個時代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