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登天

    雪山聳入雲天，垂下霞光。山嶽連綿，高萬仞，逶迤婉蜒，昂首翹尾。

    水波如鏡，牛羊靜坐，待得夜幕退去，金色曦光照亮大地，掀開羣山的被紗。有蒼青雷光隨晨曦一併抵達這片神聖寧靜的土地。

    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羣山俯瞰人間，峯巒立於雲霄之上。

    虎掌砸地，揚起紛紛雪塵，雷光爍滅之後，一位老人從茫茫雪幕中走出，身後跟着半披黑甲的女子。

    這裏的生靈注意到了這兩位陌生的來客，卻連眼睛都沒有擡，牛羊依舊自顧自地啃食草地，大魚遊過寧靜而清澈的河流，尾巴激起浪花，浪花落回河面，大魚走遠，如雲的影子消失在視線中。

    天空雲海滾動，垂下金色與青色的裙襬，如一扇大門在青焰面前徐徐打開。

    青焰確信眼前一切並非錯覺。

    九州處於蒼茫海黑暗的現在，崑崙沒有受到任何影響。日出日落，都未曾被暴雨遮掩片刻。這裏沒有誕生承冕君王，這是屬於崑崙本身的力量。哪怕是沒有靈魂的空殼，崑崙也依舊是崑崙。聖潔古老，她呼吸着這片大地的空氣，內心深處竟然生出一種不在離去，就此化作磐石佇立於此的想法。

    「這便是崑崙……麼？」她輕聲呢喃。

    崛起之後，諸靈鮮有機會抵達這片土地。

    這是淨土，這是尹始，給人的感覺並非是不容侵犯，而是心中連升起這樣的念頭都不敢，一絲一毫都不敢。

    「這裏的靈很活躍。」李熄安說。

    他伸手，彷彿接過了什麼。青焰的肉眼捕捉不到，卻能感受出李熄安那攤開的手心中有驚人的靈在凝聚。凝聚成小人模樣，如精靈般在他手中舞蹈。

    「這裏不需要王，從來都不需要。這些隨着崑崙復甦而出現的靈便是這裏最好的拱衛者，沒有生靈能在這片土地上撒野。所以這裏寧靜，安詳，不曾受到戰火的侵襲，連蒼茫海的雨水都無法在崑崙羣山的頭頂落下。」李熄安緩緩地說着，像一位充滿哲學與智慧的老者。

    他安靜地走過草地，雪地，垂老的身軀似乎再度涌現出力量來。

    青焰跟在他的身後，走過草地，厚雪，跨過潺潺小溪，也越過滔滔大河。她無法理解以南燭現在的身體是如何走過這樣漫長的距離，可他的確做到了，無論是溪流還是大河在他腳下似乎永遠不變，送他抵達所需要的終點。

    兩者的身影拉成兩道細長的線，又蓋過他們走過的痕跡。

    一路上不言語，不焦躁，只是行走。當青焰看見羣山河流在自己身後遠去，前方的老人迎着盛大而熾烈的陽光句僂着背時，偶爾會恍忽，感覺自己走過了時光。

    走了很久。

    日出日落，暮起幕沉。

    青焰分明記得自己將日出的畫面記在心中，可等到前方的老人停下腳步。她已然忘記自己此行過了多少歲月。

    像數天，像數年，像數百年。

    雪塵不再飛揚，太陽落於羣山之後，夜幕吞沒了這片土地。李熄安停了下來，停在一片巨大而寬闊的原野上。

    青焰有些疑惑，這裏是崑崙羣山的深處，在這些直達星海的山巒之中，竟然存在這樣一片空地，擴散的岩石往外生長，如同有一隻拳頭從天上砸下，造就這片空無一物、只有藤蔓攀爬的荒野，連那些厚雪都不曾堆積在此，遠遠地鋪向前方和後方。

    「到了。」青焰聽見李熄安的聲音。

    老者轉身，看向她。

    「我是不是該說道別了？」

    「嗯。」青焰點頭。

    兩者的距離早在不知不覺間拉遠，星辰和月亮的輝光無法將他們的影子如之前般縫起。

    「不說些什麼嗎？」李熄安笑笑，「都這個時候了，就算你哭着撞進我懷裏，鼻涕眼淚一把的將我衣服弄髒我也不會笑你哦。」

    和李熄安臉上的輕鬆笑意相反，青焰的臉像凝固了冰霜，肅穆的如座凋像。

    她說：「我會殺了他。」

    「所以這還不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當我提着他的頭來見你時，你要記得開門。」

    「好。」李熄安招手，像是道別。

    在李熄安話音落下的瞬間，他的身影被照亮了，那是來自半空中的眼睛！眼睛在動，在擡高，其下是伸長的脖頸！

    青焰下意識扶住蒼冥刀的刀柄，可她聽見了老人輕輕的感慨。

    「是你啊，開明。」

    一顆顆太陽在天空亮起，刺目的光亮幾乎退散了夜幕！

    如獅如虎的漆黑巨獸從天空緩緩起身，他是虛幻的，卻仍有可怕如山的威嚴降下，那九對眼童彷彿能堪破萬物。他呼吸，引來霞霧，霞霧將李熄安籠罩了。守護開天之門的神獸，九首開明！青焰沒有想到如今的崑崙還藏匿着這樣的太古神獸，而聽李熄安的口氣，他們似乎認識！

    九對眼童的光亮照亮他的身軀，那是盤踞在天空的身軀。他一直在這裏，爲什麼沒有發現他，因爲他的身軀構成了這片漆黑的天空！

    這片荒涼大地便是李熄安曾經與那頭墮落開明的戰場。當污穢除盡，順應某種規則，開明的靈再度出現，由天宮喚來的九首開明！開明獸活動身軀，彷彿整天天地都在震動，他呼吸便是雲海，行走跨過山嶽，頭顱擡起即是太陽的升起！

    白色的霞霧將李熄安籠罩，他的身影在距離青焰越來越遙遠。

    一陣刺目的光芒灑下，一排排如晶瑩玉石構築的階梯如翼垂落。

    青焰下意識閉目。

    隨後，她看見了……天門的洞開！

    下一刻，祥雲彌散，遮掩了她的視線，狂舞的飄帶出現在她面前。那裏突兀出現了一個人影，他右手持圓環寶劍，劍鋒朝肩膀平放。同時，階梯的另一邊也出現一個人影，他向前方怒視，手按在身後的寶劍劍柄上，似乎下一瞬間就會拔劍而起。兩位皆是袒胸露腹，虯髯虎鬚。

    他們皆虛幻，可彷彿真的存在。

    這些神靈的身影一直延伸至遠方，階梯之上，到青焰無法看清的位置，那裏仍有神靈的低首。

    神靈們在目送。

    諸神的視線交匯於一人。

    他離開了。

    青焰盯着那背影，直至對方消失在門後。大門緩緩合攏，隨後，金玉天梯消失在空中。九首開明閤眼，那刺目如陽的眼睛熄滅，這片天地重新暗沉下來。星月的輝光灑下，照亮她的黑鎧。除了她身前的老者真的不見了以外，如同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一切都安靜了。

    死一般的空寂將青焰淹沒了，蒼冥刀插在她身旁，可無法抵擋那襲來的空無死寂。

    她還是保留着仰頭注視的模樣，因爲不這樣做，眼淚會掉下來，她早已發誓不再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