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僞帝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河北望字數:4314更新時間:24/06/27 10:24:32
    平靜不消半日,城外的叛軍又有了動靜。

    一夜間靠近臺城外牆的民宅住戶又被拆除了一大片,包括大通門外的同泰寺,佛門聖地,殿門院牆都被拆了個七零八落。

    叛軍在這片空地上架設了木柵拒馬,廣設望樓哨卡,監視着臺城各門的一舉一動。

    似乎是想將臺城困死,不讓其與外界有任何消息聯絡。

    而守城的將士站在城牆上紛紛往外觀望。

    除了想要造鐵桶陣,似乎軍隊佈置上也要有大動作。

    軍士調度頻繁,一些身着布衣,裝備相對較差的“叫花子兵”被補充到了原本甲冑鮮明的五衛軍叛軍隊伍中去,而部分五衛軍似乎被調防離開了。

    城內之人議論紛紛,人們紛紛猜測叛軍如此大的動靜是不是意味着勤王之師已經到達建康的外圍,叛軍不得已要分兵抗拒。

    有此等想法之人信心倍增,但還有一種消極的說法也在守城軍士間蔓延。

    那就是:皇帝被叛軍殺死,臺城早已沒有了原本餓戰略意義,叛軍已經向周圍攻城略地,所過之處望風而降。

    臺城只需困守,糧盡援絕,臺城早晚就會不攻自破。

    不管是哪種說法,但守城將士們此時越來越關心的還是臺城的存糧問題。

    雖說太倉就在臺城的西北角,但接踵而來的天災人禍,部分糧食半月前就已經通過漕運調撥了出去,而現有的存量能否讓城內這三四萬張嘴填飽肚子,仍舊是個未知數。

    聽太極殿外的小黃門聒噪,如今一天只有一餐的配額,大半夜站在殿外當職,都被餓得七暈八素,眼冒金星了。

    還是那些一聲不吭的儀衛硬氣,他們是朝廷的體面,但這天早上還是餓暈了一個。

    這些個流言在城牆上下將士間口耳相傳,被圍這幾日,他們尚能吃得飽飯,偶爾也有些酒喝。

    但一貫鋪張浪費的前朝後廷都開始節衣縮食,可見好日子也不會太久了。

    當兵的吃糧打仗,這糧要是斷了,那就真的離城破不遠了。

    回頭想想,叛軍架設木柵拒馬,處處望樓,豈不就是在城內不攻自破?

    傍晚時分,暑熱稍稍消去。

    一聲聲隆隆的號角聲響起,叛軍又在宣陽門下列起了方陣。

    隊列間旌旗飄飄,只是旌旗下的兵士甲冑各異,雖然隊列還算整齊,但依舊給人一種凌亂之感。

    蕭宇聽到號角聲後第一時間上了城頭。

    此時王茂、張惠紹和蔡道恭都在,他們在一羣副將兵士的簇擁下正趴在城頭往下觀望。

    蕭宇走到了近處,將士們紛紛爲他讓路。

    王茂側頭看了眼蕭宇,眉頭微皺:“小王爺下城休息,這裏有我與幾位將軍。”

    “王世叔,來都來了,還趕我幹什麼?”蕭宇笑道。

    “那你就在我跟前站着,莫像昨晚那般魯莽,要是小王爺有個閃失,我王茂便是大齊社稷的千古罪人。”

    蕭宇無奈地伸了伸舌頭。

    張惠紹和蔡道恭對望了一眼,張惠紹一言不發,扭頭看向城外;蔡道恭咧着嘴衝蕭宇嘿嘿笑了笑。

    蕭宇衝蔡道恭回了個微笑,就趴到了王茂身側的垛口上往下望了望。

    望着那些豆腐塊一般的整齊隊列,蕭宇不禁問道:“他們這是要幹什麼?叫陣?”

    “那我出去單挑!”蔡道恭叫道。

    王茂扭頭瞪了蔡道恭一眼。

    莽撞漢子把手伸進兜鍪裏撓了撓,咧嘴傻笑。

    “看看再說。”王茂瞥了眼蕭宇,冷冷道。

    軍陣之前,王茂面沉如水,其他將士面色如鐵,蕭宇也不敢胡鬧,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

    就聽另一陣悠揚的號角聲響起,叛軍士兵以槍杵地,嘴裏有節奏地發出“吼吼”聲,氣勢如虹,聲音震天。

    突然在風中飄展的旗幟上那醒目的“齊”字大旗引起了蕭宇的注意。

    對方明明是叛軍,他們要打也應該打着天師道的旗幟而來,爲什麼會是“齊”字?他們要幹什麼?

    蕭宇正想到這裏,就見城牆下的方塊陣型開始發生的變化,中軍開始作分裂式,閃出了一條足夠五馬並行的過道。

    “該來的終於要來了。”王茂臉上露出一抹興奮,語調卻壓得極爲低沉。

    “王世叔說的是誰?”蕭宇問道。

    “我也好奇,這次叛亂正是此人作祟!”

    就見幾名騎士縱馬而來,他們都頭戴兜鍪,身披甲冑豔麗的明光鎧,一個個精神抖擻、威風凜凜。

    張惠紹眯着眼,說着這些人的名字:“周含……柳世耽……許秀之……張僧虔……謝諼……謝篹……謝渺……謝暉……呵呵,謝家人真是不少。”

    就在這些騎士的身後,一輛由六匹白馬拉着的安車緩緩駛來。

    車上滑蓋下坐着一個頭戴冕旒、身着黑色龍袍的中年胖子端坐在馬車之上。

    在場三位將軍異口同聲地喊出了一個名字:“蕭遙光!”

    蕭宇聽說過蕭遙光,卻不想會以這種方式見到。

    怎麼看也只像個人畜無害的普通的胖子,卻不想他滿身的壞水,有多少無辜的宗室是死在了他和齊明帝蕭鸞的陰謀策劃之下。

    而在蕭宇所熟悉的那段歷史上,蕭遙光是因爲謀反而被東昏侯蕭寶卷所誅殺,而在如今這個時代,他居然活了下來,同樣還是舉起了造反的大旗。

    這種人做反派,真是再適當不過了。

    蕭宇不禁發出了一聲冷笑,王茂斜眼瞥了他一眼,他才閉嘴收斂了一下。

    這時,前將軍周繼縱馬上前,對着城樓大吼:“逆賊蕭玉衡奸邪淫亂之人,逆天而行,人神共怒,今已受天譴,挫骨揚灰,以安民憤。吾皇爲先皇明帝之侄,宣帝之兄,授宣皇帝之遺詔,戮力討賊,討滅叛賊蕭子明及其子蕭玉衡之餘黨,今賊酋蕭玉衡已經授首,我皇恩典,開門投降,城中衆人皆免一死,官復原職。”

    一時間,城頭上氣氛無比的壓抑,死一般的安靜,只有旌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蕭宇就那麼靜靜地站子啊垛口前,望着城牆下士氣如虹的叛軍。

    但他總覺得不知從哪裏有許多雙眼睛正在悄悄地望向了他,似乎不乏埋怨與敵視,似乎圍城至今,一切的損失都與他有關係一般。

    王茂站在帥旗之下,鮮紅披風在風中獵獵舞擺,只見他面色從容,如一尊威武雕塑一般。

    就聽城下叛軍手中槍桿齊齊敲擊地面,發出震天的“咚咚”聲。

    他們口中高喊:“開城投降,饒爾不死,如若不從,殺!殺!殺!”

    那震天的吼聲讓人心驚膽戰,許多守城將士臉上都露出了懼色。

    就在這時,只聽王茂仰天大笑。

    他雖然看上去如文士一般儒雅,但他的笑聲卻響如驚雷。

    城下正在吶喊的叛軍士兵頓時鴉雀無聲,擡頭尋找那天雷般的聲音響起之處。

    “何人狂笑!”

    蕭遙光自安車上緩緩站起,故作威儀地擡頭望向了城牆。

    “蕭遙光,還認得王茂否?”

    那驚雷般的聲音再次響起,在這天地間無限迴盪。

    這一聲響,使得剛剛還士氣如虹的叛軍士兵們紛紛下意識地後退了幾步。

    幾位叛軍將領胯下的坐騎也都不同程度地有受驚的跡象,原地不停地打轉兒。

    蕭宇看了眼王茂,就覺得此時的王世叔如天神下凡,那極具壓迫力的氣場讓人心生畏懼。

    再看城牆下。

    蕭遙光所乘的安車也左右搖晃,他差點兒無法站穩,不禁憤怒地瞪了眼正在拼盡全力御馬的車伕。

    但他很快就調整好了狀態,努力擺出一副帝王的做派:“王將軍,別來無恙啊?”

    王茂不與他客氣,張口就罵:“爾是何人?有何資格與我攀扯交情,污了我的雙耳。”

    蕭遙光的臉色一下子變得鐵青,眼中頓顯殺機。

    就聽王茂冷哼一聲,眯眼繼續說道:“無恥鼠輩,跛足匹夫,我恨不得生吞你肉,渴飲你血,以消我心頭之恨!先文皇帝在世,寬宏仁厚,赦你不赦之罪,免你不死,放你回藩,自行反省。卻不想你狼子野心,恩將仇報,謀害當今皇上,又在這如喪家瓦犬,嚶嚶狂吠,真是豬狗不如,我若是你早就羞愧難當,自行了斷去了,還來此作甚,當着芸芸衆生,自取其辱罷了!”

    蕭遙光身子顫抖,臉色由青轉白,眼中業火已然燃燒。

    “王茂!你巧言吝嗇,蠱惑人心!陛下有先皇遺詔,我等出師有名,奉召討逆,以安社稷。你若幡然悔悟,某在陛下面前爲你求情,赦你無罪,如若不然,城破之日,玉石俱焚!”

    王茂放眼向城下看去,就見說話那人是許秀之,官至伏波將軍,統領後軍兩幢人馬。

    想當年他只不過是自己帳下一員裨將,如今也敢在他面前耀武揚威,他不禁覺得好笑。

    “師出有名?真是笑話,蕭鸞一脈竊取高帝、武帝一脈帝位,況且兩個逆賊多行不義,我文皇帝乃武帝之子,起兵乃是撥亂反正,你那師出有名真是笑話。”說話者乃是張惠紹。

    許秀之大怒,舉槍指向城頭,“張惠紹,說有何用,下城來與我大戰一百回合!”

    王茂給張惠紹遞了個眼神。

    張惠紹會意,他從身旁士兵手裏要來了一把大弓,眯眼射了一箭。

    那羽箭正中許秀之兜鍪上的羽翎,驚得他連忙一縮脖子,也不敢再罵,催馬回到了陣中。

    城牆之上,此時笑聲連連,剛剛的畏懼之情,似乎漸漸在每位守城將士心中消散。

    蕭遙光仰着脖子喊道:“王茂,你可看到朕身後木架上的那些死人了嗎?想必這些人你都認識吧!你想城破之時,落得如此下場?”

    “若想破城,儘管來試,囉嗦什麼!”

    說話者是蔡道恭,他說完後身旁將士響起了一陣附和。

    蕭遙光咬牙切齒,他冷哼道:“你們冥頑不化,是看不清外面的形式吧!如今江左之地,檄文所到之地無不望塵歸降,大齊帝國盡歸我手,只剩下區區一座臺城,看你們能硬到什麼時候。

    “況且……蕭玉衡已死,你們困守孤城還有何意義?沒有一點兒盼頭,呵呵……”

    蕭遙光正要放聲大笑,城牆上又傳來了一個底氣厚重的聲音。

    “誰說沒有盼頭?高帝血脈在此!”

    城牆上的軍士聞聲皆轉頭望去,許多人趕忙閃身讓出一條道兒來。

    就見中書令蕭懿、中司監高內官和一衆文武都登上了城頭。

    蕭懿向着蕭宇和王茂點點頭,走到了垛口旁向下俯視。

    “哈哈……始安王,你能有本事引兵至此,真是大出老夫的意料啊!”

    “蕭中書,承讓。”

    “就你那榆木腦袋,能兵臨城下,不知後方是何人爲你運籌帷幄?”

    蕭遙光愣了愣,他無意瞥見身旁小兵默默偷笑,不禁又有種被人羞辱的感覺。

    他咬牙大罵道:“老東西,你要說什麼!”

    蕭懿捋須笑了笑:“老夫此次登城就是要告訴你,那身龍袍你穿不得,穿上了也不合身,早晚也得脫下來。高皇帝之後,如今血脈最近,最有資格坐上那張龍椅之人就在這城樓上!”

    “你……老匹夫……你在此混淆視聽,早晚我要把你腰斬在西市之上。”

    “老夫生死無關緊要,但皇位繼承之序,萬萬不可有錯!”蕭懿突然抓住蕭宇的手,高高舉起,“奉天承運,高帝苗裔蕭宇在此,誰敢不拜!”

    蕭懿說罷,俯身跪倒在地:“當此生死存亡之秋,世子繼承大統乃天命所歸,自可正人心而去浮言,使得天下歸心!”

    “請世子以社稷爲重,莫要推辭!”治書侍御史張充下跪。

    “正人心而去浮言,非世子不可!”太常卿、豫寧縣公王亮下拜。

    羣臣們紛紛下跪請命。

    在場衆將士也開始紛紛下跪,山呼萬歲。

    蕭宇的胸口劇烈起伏着,一種捨我其誰的萬丈豪邁在他的胸中劇烈翻騰着。

    眼前只有幾個人沒有下跪。

    高內官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他那肥碩的面龐上滿是憂色。

    另外沒有下跪的還有王茂、張惠紹和蔡道恭,他們是站在蕭宇這邊的,此時他們的臉上表情異常的複雜。

    蕭宇依舊沒有表態,他擡眼望向了城垛之外。

    蕭遙光駕着安車已經離開了,但圍困臺城的大軍紋絲不動。

    蕭宇明白,屬於臺城的至暗時刻還沒有真正到來,真正的殘酷考驗還在後面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