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 慘戰之後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河北望字數:4323更新時間:24/06/27 10:24:32
    又是一個讓人意想不到的慘烈之夜。

    這一仗自天黑一直打到了天亮。

    當東方再次泛出魚肚白的時候,城門外才終於響起了鳴金聲。

    叛軍如退潮一般紛紛後撤,在宣陽門下留下了數千具屍體。

    雙方皆有損失,陣亡的士兵交疊在了一起,幾乎在城門下壘成了一座小山。

    好在宣陽門沒有丟,依舊還掌握在禁軍的手裏。

    但這一仗打下來,臺城內原本就有限的兵力此時更是捉襟見肘。

    醫營裏早已人滿爲患,許多等待救治的傷兵不得已呆在了太陽門外的宮牆之下,慘叫哀嚎之聲延綿不絕。

    蕭宇拄着手中的長槍,踉踉蹌蹌地走在了宣陽門的城頭。

    眼前死屍遍地,景象一派蒼涼寂寥。

    初生的太陽將光芒照射在他的臉上,他卻感覺不到一絲的熱量。

    一隊收斂屍體的士兵在他面前走過,擔架上的屍體已經殘缺不全,少了一支胳膊,肚子上有道長長的傷口。

    蕭宇覺得這人眼熟,他是蘭欽的手下,似乎不止一次地坐在一起把酒言歡,而如今卻已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悲由心來,蕭宇難掩臉上的憂傷,他示意士兵將他擡下去好好安葬,而兩名士兵的臉上卻只有木納與茫然。

    這隊士兵自身旁走過,蕭宇放眼四顧,這時恰好看到蘭欽正斜靠在一處城垛下面。

    他滿身是血,面容蒼白,乾裂的嘴脣微微張着,微睜的眼中似乎也少了往日的神采。

    “蘭欽!”

    蕭宇大聲吼道,他乾涸的嗓子發出一陣破音。

    他踉踉蹌蹌地自屍體上踏過,向着蘭欽走去。

    蘭欽臉上似乎有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他的眼皮微微擡了擡,也稍稍恢復了些許的神采。

    蕭宇上前一把揪住了蘭欽的衣領,將他揪到了自己的眼前。

    “看到了嗎!你看到了嗎!死了這麼多人,他們本該看到今天的太陽,他們卻都死了!昨晚走之前我告誡過你什麼!你都當耳旁風了,你看看,你對得起這麼多犧牲的弟兄們嗎?”

    蘭欽斜眼看了看周圍,他那稍有神采的眼神立馬又顯得暗淡,他張了張嘴,卻沒說話。

    蕭宇低頭,這才發現蘭欽的腹部有道長長的刀口,刀口上的血看上去已經乾涸了。

    他的心立馬慌了,剛剛的憤怒立馬消減了大半。

    “蘭……蘭欽……你怎麼了……”

    蘭欽的嘴脣稍稍蠕動了一下,他輕輕搖搖頭。

    這時,一旁的一名小兵帶着哭腔道:“小王爺,羽林郎已經盡力了,城門的事不怪羽林郎,是遊副將、張副總管他們,羽林郎勸不住他們,是他們擅自行動。”

    蕭宇扭頭望向了那名小兵,面露詫異:“到底是怎麼回事!什麼擅自行動!”

    ……

    與此同時,宣陽門的城樓下,呂僧珍指揮着士兵們清理着城門洞下那堆積如山的屍體。

    工作正進行了大半,突然呂僧珍喊道:“停!停一下!”

    幾組正在搬運屍體的士兵都愣了愣,他們停下步子,望向了呂僧珍。

    就見呂僧珍快步走到了他們跟前,一一查看了他們擡着的幾具屍體。

    看完之後,呂僧珍眉頭微微皺了皺。

    “將軍,有何事?”一名小兵問道。

    “沒事了,擡走吧!”呂僧珍道。

    於是幾組士兵繼續着他們的工作。

    呂僧珍擡頭看了看,城門絲毫無損。

    他跨過了腳下的幾具屍體,蹲在城門下方查看着幾個死去士兵陣亡情況。

    在幾具屍體上,他發現了異常,或許這正驗證了他的猜測。

    “元瑜,在幹什麼呢?”

    呂僧珍聽到身後有人在叫他,回頭看是王茂,趕忙起身。

    “車騎將軍。”

    王茂向他這邊走了過來,“元瑜心細如髮,不知發現了什麼?”

    “將軍過來看看這幾個人的刀口。”

    王茂走到呂僧珍身旁,兩人一起彎腰望向了地面上的屍體。

    片刻,王茂直起腰來,眼中露出一抹詫異,“刀口都在脖頸上,看這傷口情況,都是被人一刀斃命……這絕非是戰陣廝殺可造成的,這都是暗殺,看這情況……行兇者手法嫺熟,這種行刺之事應當做過多次,難道……”

    “城中多次發現叛軍內應,這宣陽門原本的宮門郎謝昭文便是,多虧直閣將軍及時發現,否則宣陽門早破了。卻不想這內應層出不窮,讓人氣惱。”

    王茂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元瑜所言正是……元瑜,你不覺得這刀口像是江湖之人作爲嗎?”

    “江湖之人?”呂僧珍皺皺眉,“昨晚之事,可否推想一下,是混在我禁軍之中的叛軍內應趁我軍鬆懈之際,悄悄殺死守門軍士,打開城門放叛軍入城?”

    呂僧珍說完之後自己都搖搖頭,城下守門者按制是五十人,到底是如何的細作能有如此大的本事,在不製造出任何聲響的情況下,就能殺人於無形,順利打開城門。

    “蘭欽雖然年少,王規力排衆議,讓他守備至關重要的宣陽門,可見他確實有過人之處,幾天的硬仗他都能扛下來,在排兵佈陣、指揮調度上不比我等老將要差,我觀他爲人機警,不似會犯大錯之人。”王茂道。

    “無論如何,還是見過蘭休明後再說吧!”呂僧珍道,“當務之急,還需在臺城裏甄別排查,任何可疑之人都不可放過,昨晚之事不能再出現了。”

    王茂點點頭,兩人離開城門,往回走去。

    “昨晚一戰,減員不少,我去找蕭中書商議,是否將一部分守備內宮門的宿衛軍調到外宮門參加守城。”王茂道。

    “昨晚之事,就怕車騎將軍與蕭中書已經產生嫌隙……”呂僧珍道。

    王茂嘆口氣:“國難當頭,蕭中書縱然記恨於我,也不敢把私人恩怨摻雜在軍事之上吧!”

    “難說,蕭懿其人讓人捉摸不透啊!”呂僧珍苦笑,他頓了頓,“長期以往也不行啊,得考慮下一步了。”

    “我早有此意,得派人潛出城去,到京口向大將軍求援,京口的八萬駐軍可解燃眉……只是不知道京口如今情形如何……”

    “能力挽狂瀾的,唯有大將軍了……但不知大將軍心中何想?”

    “局勢錯綜複雜,如今敵衆我寡,能拖便拖吧!若城外再有使者前來,不妨我們也可以見上一見。”

    “緩兵之計,呵呵……”

    ……

    聽完了小兵的敘述,蕭宇的心裏依舊感到無比的氣惱。

    蘭欽雖然並無大過,但蕭宇依舊無法原諒他,正是他的縱容和不作爲,讓臺城險些陷落,也讓成百上千的年輕生命就此殞命。

    他感到胸中一陣憋悶,便站直了身子趴在垛口上往外望去。

    都說殘陽如血,但如今初升的太陽也像是自血海中浸過一般殷紅。

    靠近城牆的民房大都被叛軍給拆毀,並搭建起了木柵,木柵後是一些帳篷和留作軍營的房屋。

    在木柵之前,一班被殺害的文武官員依舊被固定在木架上,趙守忠的屍體依舊掛在最前面,

    夏日炎炎;他的身子已經有了腐敗的跡象,即使是涼爽的清晨,他的身子周圍也是圍滿了嗡嗡亂轉的蠅蟲。

    此時就在他的旁邊,一羣工匠們又在敲敲打打,製造着新的木架。

    用不了多久,昨晚那些悄悄溜出城去,意欲搶回趙守忠屍體的愚蠢將領的屍骸也將被懸掛在上面,與他們的趙總管得到同樣的下場。

    對這些人,蕭宇沒有一絲的憐憫,他甚至認爲這種只爲自己感情用事、不顧大局之人真是死有餘辜。

    他們爲了自己心中的意氣,竟然對其他人的處境危險不管不顧,甚至還要拉着成百上千的士兵爲他們陪葬,真是可惡至極,愚蠢至極。

    只是不知道在這幾個人陷入重圍之際,心裏可曾想過臺城就因他們的匹夫之勇,而險遭滅頂之災,他們到死心中可安?

    想到這裏,蕭宇牙關咬得咯咯作響,一掌拍在了城門垛上。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喊他。

    “小王爺,小王爺……”

    蕭宇回頭看了看,就見衣甲上同樣滿是血污的蔡道恭正帶着幾名士兵在尋他。

    “蔡將軍,找我嗎?”蕭宇回答道。

    蔡道恭這才意識到城垛旁那個蓬頭垢面渾身是血的年輕人竟然是小王爺,他趕忙趕了過去。

    “小王爺,你怎麼……唉……小王爺可有負傷?”

    “我一切都好,蔡將軍,有什麼事?”

    “車騎將軍讓我來尋小王爺,說是有事要一起商議,”

    “那好,我馬上到城下去。”

    兩人說話間,蔡道恭就已經來到了蕭宇的跟前,低頭恰好看到了蘭欽半死不活地倚靠在城垛下。

    “誒?小王爺,蘭將軍這是怎麼了?”

    “蘭將軍傷重,勞煩蔡將軍帶他前去醫治。”

    “那好。”

    蔡道恭答着,他讓自己的親兵去弄了張擔架,將蘭欽擡去了醫營。

    他陪着蕭宇一起往城門下走去。

    沒有別人,蔡道恭小聲道:“小王爺,蘭將軍那傷太重了,我看他能活下來的可能都不大,昨晚他定然是玩兒命了。”

    蕭宇淡淡道:“人在城在,人亡城亡,若換作是你,你不拼命嗎?”

    蔡道恭見蕭宇臉色凝重,後面的話憋在心裏,沒敢往外說,他知道蘭欽即使是僥倖活了下來,就昨晚的事情,那也是瀆職失察的大罪,削爵除官那都算是輕的了。

    何況他早已看出這位小王爺和那蘭欽的關係非同一般,一些話就更不敢說了。

    蕭宇突然扭頭看了眼蔡道恭,蔡道恭眼珠子轉了轉,臉上立馬堆起了曖昧的笑。

    “若蘭欽有罪,本世子是不會爲他求情的。”

    蕭宇說完這話繼續往前走去。

    蔡道恭臉上的笑一下子就消失了,他搖搖頭馬上就跟了上去。

    此時,宣陽門的城樓下。

    周內官帶着兩名小黃門正站在一片空地上,他氣定神閒,渾身上下一塵不染。

    他的存在,與周圍來往忙碌着的丘八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也正因爲如此,他也引來了路過官兵們的一陣側目。

    但他神色依舊,對別人投來的目光,他卻毫不在意,對之置之不理。

    “乾爹,那是不是小王爺。”突然一名小黃門提醒道。

    周內官擡起頭來,就見他要等待之人終於出現在了城頭的階梯口。

    只是那位小王爺蓬頭垢面,看上去狼狽至極,他不禁皺皺眉。

    但他還是趕忙整了整那一塵不染的袍服,迎了上去。

    蕭宇正走完半截階梯,身旁的蔡道恭依舊在喋喋不休。

    他一擡頭就見到正迎上階梯的周內官,心裏還是頓感驚訝。

    蔡道恭見到這總是陰沉着臉的中常侍迎面而來,臉上閃過一抹不悅,“周公不在後宮呆着,上這到處都是死人的地方來幹什麼呢!”

    周內官先是對蕭宇施了一禮,轉臉對蔡道恭笑道:“咱家是不放心小王爺,才過來看看的。”

    “哦,末將愚魯,還不知道伺候皇帝的寺人什麼時候也開始關心起了郡王家的世子來了?”

    周內官對蔡道恭的冷嘲熱諷根本就不在意,笑道:“蔡將軍是戰陣殺伐之人,氣概雲天。咱家沒記錯的話,蔡將軍在陛下面前那也是敢大吵大鬧的,如今怎麼看去,都像是一個悍奴惡僕呢。”

    蔡道恭臉上頓時陰晴不定,環眼又瞪大了幾分,看上去他已經是氣到了極點,但他突然又哈哈大笑起來。

    蕭宇不理會兩人之間的相互譏諷,衝周內官拱手道:“周公,多日不見了,今日來此何事?”

    周內官淡淡一笑,眼睛卻不時瞟向了蔡道恭。

    “看我幹什麼?”蔡道恭也倒是直率。

    “蔡將軍,你先去見車騎將軍,我隨後就到。”

    蔡道恭賭氣般地拱手道“小王爺,還是俺們軍伍之人直爽,一根腸子通腚眼,有些人花花腸子太多,不值得聽信,你可得小心吶!”

    周內官搖搖頭,他淡淡一笑,一直看着蔡道恭下了臺階。

    四下再無他人,蕭宇臉上笑意收斂:“周公此來,到底何事?”

    周內官低眉順目一臉恭順:“小王爺,奴婢是受人之託,給小王爺帶了些換洗衣物來的。”

    “換洗衣物?”

    蕭宇想了想,“你說的受人,是受幼薇……庾淑媛……”

    周內官默默地點點頭,臉上帶着一種意味深長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