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8章 謝氏宗主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河北望字數:4299更新時間:24/06/27 10:24:32
幾名禁軍士兵用力往上收着繩梯,城牆下黑不隆咚的,伸手不見五指,但他們覺得這繩梯上的重量越來越重。
那羽林郎身材不高,體形壯碩,但再壯碩,加上身上的甲冑也沒有這麼沉呢?
“哎,兄弟,加把勁兒,我怎麼覺得下面不是一個人呢?不會是叛軍跟在後面墜着繩梯了吧!”
“閉上你的臭嘴!若是叛軍,咱們就鬆手,摔死他!”
“對!摔死他!”
“若是羽林郎就跟在叛軍屁股後面呢?豈不是要把羽林郎也摔下去了嗎?”
“笨蛋!閉上你的鳥嘴,羽林郎怎麼會讓叛軍攀在他的前頭呢?”
這些禁軍士兵,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都是軍中的老丘八了,說話吹牛沒個邊兒沒個際的。
說實話,越是情況危急時,他們越是話嘮,似乎說話能分散他們的注意力,讓他們不再那麼緊張。
說話間,就見一個陌生的人影突然竄出,一下子靈敏地攀上了城垛。
剛剛還在鼓吹的士兵都愣住了,那不是羽林郎!
尤其是站在拉繩隊列最前頭的那名小兵,他驚得突然一乍,“哎呀,媽哎!”
他的手沒抓牢繩梯,突然一鬆。
跟在他後面正在用力的弟兄們都被他這一鬆手給誆了一下。
繩梯就這樣猛然下墜!
好在拉住繩梯末尾的兩個兄弟還算鎮定,他們用盡吃奶的勁兒拉住了繩子,才阻止住了繩梯的繼續下墜。
衆人心驚不已,似乎在這一刻時間都停滯了一般,每個人都大氣不敢喘一口。
就聽遠處的嘈雜中似乎還夾雜着一陣急促的犬吠。
城垛外的黑暗裏則傳來了羽林郎的破口大罵。
“娘的,是誰啊!想摔死我啊!小心我上去削死你們!”
所有人都吐吐舌頭,打頭鬆手的那名小兵趕忙解釋:“羽林郎,剛剛見到……見到……”
他的眼珠滴溜溜亂轉,那個黑影攀上城牆以後,又到哪兒去了?
“看見什麼了!那是江夏王世子,都給我恭敬着點兒!”蘭欽說着話就也爬上了城頭,擡手就在當頭小兵腦袋上給了一拳。
“世子呢?”蘭欽問道。
那小兵揉着腦袋,沒好氣地道:“他一露頭嚇了我一跳,我還以爲羽林郎險遭不測了呢?”
這時不遠處有人喊道:“羽林郎,他在這裏呢!”
蘭欽推開小兵,往聲音傳來處走來。
就見那位小王爺正坐在垛口下的一處陰影裏,周圍圍着幾個不知所措的士兵。
這裏黑燈瞎火的,若不仔細看,還真看不出角落裏還縮着一個人。
想想不久前這位小王爺在數千叛軍中殺進殺出,這會兒可能已經力竭了。
或許他早已受了重傷,提着一口氣不肯死。這會兒,不會在這裏因傷重而一命嗚呼了吧!
蘭欽腦海裏浮現出百般不切實際的奇怪幻想,甚至想起了他阿父爲了教訓他,在門後面藏着的那根燒火棍。
他小心翼翼地往蕭宇身邊靠了過來,原本圍在周圍的那些士兵自動給他讓出了一條道兒。
蘭欽對所有人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他貓着腰伸出兩根手指,這就要去試蕭宇的鼻息。
蕭宇突然轉頭。
這一舉動把蘭欽嚇了一大跳,他整個人都差點兒原地蹦了起來。
“你在做什麼!”蕭宇問道,他語調冷淡中帶着疲倦。
“我……我看你在這裏一動不動,我是怕你死了!”蘭欽如實回答。
蕭宇笑了笑:“死不了,就是太累了些,我得在這裏歇息一會兒。”
說着,蕭宇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氣。
蘭欽驅散了衆人,他挨着蕭宇也坐在了地上。
無意間一低頭,就看見蕭宇的一條腿一直都在抖個不停。
他微微一笑,這讓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隨父出征時的場景。
那只是一場小仗,微乎其微,那場仗中他殺了兩個敵人,戰後他生龍活虎,興奮莫名。
但打完仗回營後的那個晚上,他獨自一人躺在一輛輜重車的後兜裏,嘴裏叼着一根乾草,兩條腿也是如此的打顫。
“誰有酒!”蘭欽問道。
有人道:“羽林郎,禁軍當值是禁止喝酒的,違命者杖二十。”
蘭欽罵道:“你們偷偷喝酒賭錢的事,當我不知道啊!拿回來!”
一人無奈,自腰間掏出一個酒囊扔向了蘭欽。
蘭欽順手接住,碰碰蕭宇的肩膀,就要遞給他。
蕭宇接過酒囊,仰着脖子猛灌了兩口。
說實話,這酒並不好喝,給人種粗製濫造,劣酒的感覺,或許這與南朝人的造酒工藝有很大的關係。
但無論如何,這酒的後勁兒還是挺大,不多時他便感到渾身有種熱乎乎的感覺。
蕭宇此時的注意力都在酒上,一扭頭卻見蘭欽一直在喋喋不休。
“小王爺,不是我說你,殺個人又能如何,心裏有那麼害怕嗎?當年我第一次上陣時才十五歲,在戰陣上殺了人也是如你這般,後來殺多了,也便習慣了,多經歷幾次便好了……”
蘭欽說得得意洋洋,以一副過來人的模樣自居。
蕭宇突然站了起來,把仍然在大曬心得的羽林郎拋在了身後。
“喂!你的腿不抖了!小王爺,你要去哪兒?”蘭欽說着起身就要追趕。
“我要進宮去看看!”蕭宇道。
“你不能去!你此次入宮已經算是犯忌了,我不能放你走!你得跟我在一起,隨時都要在我的監視之下!”
“那你隨我入宮!”
“可是……”
蘭欽還沒想好該如何阻攔,就見一串火把漸漸向這裏走來。
就見渾身衣甲一塵不染的宿衛中郎將彭子期右手按在腰間環首刀上,凶神惡煞地走了過來。
蘭欽嘴邊浮過一抹冷笑,他早就知道彭子期是來找自己麻煩的,但對頭突然找上門來,那就不用自己專門走上這一遭了。
他冷笑道:“彭將軍坐鎮城頭,看得可是熱鬧?一激動,恐怕羽箭也能射中鳳凰!”
彭子期皮笑肉不笑道:“羽林郎何出此言呢?我等雖然站於城頭之上,但也在爲羽林郎捏着一把汗。”
“那這是何意呢?”蘭欽說着自腰間取下一支羽箭,“上面還有你彭將軍的名字呢!”
“這只是個誤會,何必當真呢?”彭子期道。
“那你到此想做什麼?”蘭欽問道,“不會是想銬走我們,給我們隨便安個什麼不尊號令的罪名吧!”
“呵呵……羽林郎,這就小看我了,若非是你偷襲得逞,我怎會如此悠閒地來你跟前。”
彭子期說到這裏,就見他臉色一沉,滿含殺氣的眼睛直勾勾地盯向了蕭宇。
“來人啊!把這奸細給我綁了,將他綁到城頭,明日天亮先拿他祭旗!”
……
臺城之南,烏衣巷謝府老宅。
宅子外面吵吵鬧鬧。
書房中,已經致仕多年到謝胐依靠着一個雕紋小幾,閉眼似睡似醒。
昔日老友褚淵所作的一本文集就放在他身前的桌案上。
此時的他已經年過古稀,不管是精力還是體力都每況愈下。
尤其是在最近,他總是迷迷糊糊,處於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
他感到自己大限將至,過去的人和事在這些日子裏總是在他的腦海中浮現。
在過往的那些時日裏,他見證了宋齊交替,見證了許多鮮活的面容在他眼前出現,又湮滅在了歷史長河之中。
他終究也要作古,像他的那些舊友們一般,他預感那個日子離現在不會太遠。
只是……
他唯一放心不下的是謝家如此龐大的家業到底應該交給誰呢?
誰能讓陳郡謝氏這一頂級門閥再次找回往日的榮光?
膝下的這些孩子們當中,恐怕再難找到可以委以重任的了。
若不是三年前的那張血腥宮變,他陳郡謝氏何至如此不堪?
那場殺戮讓謝家人的血流了太對,眼淚也早已流乾。
他的侄女兒謝蕙,那是一位多麼知書達理、溫婉善良的女子。
他從無過錯,一心相夫教子,只因所生皇子被先帝和朝臣們寄予厚望,就引來殺身之禍。
還有謝庭之、謝肇、謝葦、謝兆運,他們都是謝家的翹楚,他們死得不該。
直到今日,他們的音容笑貌還經常出現在謝胐的腦海裏。
還記得那年柳絮飄飛的季節,他和那時還年輕的幾位子侄在庭院湖畔談經論道,謝蕙爲他們奉上新煮好的茶茗。
那段歲月好不快活,他讚歎年輕一代的淵博與豁達,他深信謝氏門楣能靠這些後起之秀發揚光大。
但就在那場皇權交替的時刻,這些謝家的驕傲還沒來得及真正升起,便已然隕落,他們都成爲了改朝換代的犧牲品。
陳郡謝氏自此人才凋零,一蹶不振。
而活下的子孫,大都縱情聲色犬馬,早已忘記謝氏門楣的榮耀。
“唉……”
想到了這裏,謝胐緩緩睜開了眼睛,昏黃的眼珠中寫滿了哀怨與不甘。
夜風襲來,牀前的孤燈在空中來回擺動,微弱的火焰似生似滅,就如人生在世一般,門第的興衰也不過如此罷了。
“老朽很快便要去見列祖列宗去了……”謝胐喃喃自語,“到時候該對先人們說些什麼才好?”
他艱難地起身,走到一面銅鏡前。
銅鏡中是一張蒼老的面容,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鮮衣怒馬的“千金”公子了,只剩埋骨之軀,苟延殘喘罷了。
忽聽外面風聲鶴唳,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顫,他眯了眯昏黃的眼珠,總覺得哪裏有種不詳的預感。
他用力砸了砸桌案,大叫道:“來人!來人吶!”
門外沒有迴應,卻聽到遠處一陣雞鳴狗叫般的吵鬧。
“有事……真的有事要來了……”謝胐喃喃自語,他想回到榻上,卻發現很難。
就在這時,原本守在門外的家僕突然推門進來,一臉慌張。
“宗主,不好了!要出大亂子了!”
“莫慌,出什麼大事,細細說來,天塌不了。”
“宗主,小人也說不清楚,但外面戒嚴了,有軍士在外面挨家挨戶地敲門,說要搜查什麼叛軍的,大公子不讓他們進府,雙方正在府門外僵着呢!”
謝胐冷笑一聲:“我陳郡謝氏,士族高門,竟也會淪落到如此地步,若先祖謝安公在世,何人敢如此大膽。罷了……要搜就讓他們搜吧!告訴諼兒,給他們讓路!”
僕人喏喏稱是,剛要退下。
就隱約聽到外面有刀劍碰撞的聲音,還有喊殺聲也一併傳來。
謝胐感到心頭一緊,那種不詳的預感,終於就要應驗了。
不多時,就見兩名護院跟隨一名門客自外面走了進來,插手便行大禮。
謝胐尚未詢問,來者便已經俯身跪下。
“大公子讓我等帶宗主先行離開,請宗主勿怪我等失禮!”
謝胐不爲所動,他強打精神,喝問道:“外面到底何事……汝等可有事欺瞞於我!諼兒可是在外面闖禍,冤家找上門來了!”
門客一臉苦相:“宗主,您這是冤枉大公子了,大公子全是爲了咱們謝氏一門好!”
謝胐預感事情並非如此簡單,他深吸了一口氣,有些急火攻心,漸漸感到有些站不住了。
這時,他聽到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咳嗽聲,一個窈窕的女子倩影攙扶着一個佝僂的老者身影映照在了窗紙之上。
謝胐強打精神,眯眼等候着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
不多時,一個面白無須的老者在一位天仙般貌美女子的攙扶下走進了屋裏。
門客回頭大驚,質問道:“你等何人?膽敢闖入我家宗主的書房?”
謝胐擺擺手,示意所有人都出去,唯獨將老者和那名女子留在了屋裏。
“你是何人……”謝胐問道。
“二十多年前,咱家不止一次來過這裏,爲兩代君王向謝老中書傳達過陛下的旨意。”
“你是……”謝胐眯着的眼睛突然睜得很大,“你是梅公公!”
佝僂的老者笑了笑,表示默許。
謝胐向窗外望了眼,急忙低聲道,“梅公,外面是何情形,你能不知?如此時間節點,你到我這謝府老宅來,到底意欲何爲?”
梅蟲兒笑道:“時間荏苒,只求再與謝老中書說幾句話……謝中書,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