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9章 醉鬼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河北望字數:4322更新時間:24/06/27 10:24:32
    馬車駛過大司馬門,在寬敞平整的御道上緩緩前行。

    過了大司馬門就已經是出了臺城,外面就是建康城的外城廓,筆直而寬敞的御道向南伸向遠方,構成了這座恢弘都城的中軸線。

    而作爲一道分界線,大司馬門內外的建築佈局則有着鮮明的對比。

    高大宮門內,飛檐斗拱、寶殿恢弘,各類衙署分列宮闕周圍,威儀而莊重。

    大司馬門外則是另外一番景象,哪怕是下雨天,也掩飾不住這座江左最大都市的繁華熱鬧景象,處處透露着城中居民的生活氣息。

    這裏已經不屬於臺城的範圍,與城門裏古板清冷的各類衙署相比,外面還是充滿了繁華都市才有的生活氣息,到處都是一派祥和寧靜的景象。

    蕭宇放下布簾,倚靠着憑幾微微側了側身,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半躺半坐,先前在皇宮中的焦慮緊張此時都一掃而光,面露輕鬆愜意。

    這雨下得依舊很大,無休無止,讓人看多了覺得心煩。

    但即便是在雨中,窗外的整個城市依然沉浸在一種安詳和樂的景象中,一切都顯得是那麼歲月靜好。

    蕭宇喜歡這種景象,也喜歡這種平和的感覺,起碼讓他暫時地忘記了昨晚與皇帝見面時的提心吊膽,以及惴惴不安。

    不知不覺間,一股睏意涌上了心頭,他閉上眼睛,身子隨着馬車的前行微微晃動,就像如在船中,他漸漸睡着了。

    他做了一場噩夢。

    他夢到建康城陷落,整個城市在熊熊大火中燃燒,披頭散髮的故人在城市的大街上縱馬狂舞,彎刀斬下漢家兒郎的頭顱。

    到處都充斥着喊殺聲、叫罵聲以及老弱婦孺絕望的哭叫哀求聲。

    他在遍地瓦礫的城市中奔跑,尋找着與他走散的晴雪。

    耳邊鐵蹄聲震地,他慌忙回頭,就見一名身着鐵浮屠的壯碩胡虜已經縱馬衝到了他的身前。

    手中彎刀閃着寒冰般刺骨的光芒,即將收割他的人頭……

    蕭宇被嚇得猛然睜開了眼睛,他四肢冰涼,鬢角沾着涔涔冷汗。

    耳邊雨聲嘩嘩,夾雜着些許城市的喧譁。

    他想着剛剛那場夢,夢中的景象虛無卻又顯得那麼真實,就像剛剛發生過的一樣。

    建康城會陷落嗎?

    作爲一個魂穿者,或者說是一個來自另一個平行時空的靈魂,他知道這座命運多舛的千年古都在將來的歲月中不只是一次經歷了火與血的洗禮,幾經毀滅又在原本的遺址上涅槃,重獲新生。

    而在他所讀過的歷史書上,建康城距此最近的一次重大的劫難就是後世史學家所說的那場“侯景之亂”了,他對建康城乃至整個江南地區所造成的毀滅性打擊,終後來的南陳一朝也未能恢復,直至後來的隋唐……

    但無緣無故中做如此噩夢,是否是上天在對他進行某種警示。

    唉,在這混亂的世道下,想當一個獨善其身的小王爺怎麼就那麼難。

    正想到這裏,窗外突然就想起了一陣雜亂的吵嚷,隨即便是車身發生了一陣明顯晃動,整個馬車就此停了下來。

    蕭宇搞不清狀況,正要去掀布簾看看外面的狀況。

    卻聽一旁的車窗外傳來了一名扈從的聲音:“驚着小王爺了!”

    “無妨,馬車何故停止,外面發生了什麼狀況。”

    “小王爺,道路狹窄,不知爲何前方堵了好多人,劉全他們已經過去查看狀況,稍後便回來。”

    蕭宇不願意摻和外面與自己不相干的事情,便說道:“算了,把人叫回來,咱們繞別的路回王府吧!”

    “這個……”外面的扈從說話開始有些支支吾吾了,“小王爺,老郭圖省事,穿近道兒,只是這路太窄了些,想要調頭……那似乎也調不了頭了……”

    這時前方傳來了老郭的叫罵聲:“你小子什麼意思?什麼俺老郭圖省事,穿近道兒,俺老郭還不是一片忠心,想要儘快把小王爺送回王府,你先前沒看小王爺氣色沒有來時好嗎?”

    蕭宇皺皺眉頭,“好了,你們都別說了,先等等吧!”

    他說着就隨手掀開布簾,向外望去。

    馬車此時所在的這條道路果然是窄,透過車窗,就見路旁店鋪距離車輪大概只有四五步的距離,在這裏掉頭果然困難。

    而此時就在他車窗的對面,幾個舉着雨傘手提挎籃的中年婦女正站在一間店鋪的門前,側着臉對着前方吵嚷處指指點點,全然沒有人注意到他這位俊俏貴公子的存在。

    不知爲什麼他突然想帶了過往在電影電視劇中看到的一些橋段。

    一輛載有重要人物的車輛因某種原因在某個路段突然停車了,又因某種狀況使這輛車進退不得。就在這時,幾個殺手突然自四面八方衝了出來,手拿芝加哥打字機,就對車輛上的重要人物一陣輸出,直到把他打成篩子爲止。

    想到這裏,他覺得有些可笑,但不經意間的一扭頭,就見到馬車後面似乎有個人鬼鬼祟祟的。

    蕭宇眉頭蹙了蹙,他觀察那面白無須的白淨男子像是個內官。

    想想要是一幫子內官合起夥來刺殺自己總歸不可能吧!何況現在是在人流量不小的建康城大街,還是先不要打草驚蛇才好。

    他正想到這裏,就見一名扈從正氣喘吁吁地往他這邊跑來,頭上的黑襆頭都有些撞歪了。

    扈從剛作出拱手見禮的動作,蕭宇就急忙問道:“前方發生何事了?”

    “小王爺,小人好不容易擠到了人羣裏面才打聽到狀況,前方悅記樓的幾個酒保正在毆打一個吃酒不給錢的酒鬼,路邊看熱鬧的人多,所以才把道路阻塞了。”

    蕭宇不解,“哦?吃酒給錢,天經地義,幾個酒保收拾一個吃霸王餐的潑皮無賴,何以引來如此多人的圍觀?”

    此時其他幾個扈從也已經從前方熱鬧處回來,這些人一個個衣衫不整,襆頭戴得七扭八歪,像是打架回來的一般,幾個人接住小王爺的話頭,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着。

    “小王爺,您要是能擠進去看看,您就能明白了。

    “那醉鬼雖也是個七尺男兒,但卻也長得一身好皮囊,那眉眼就像畫上去的,據說那醉鬼已經在這裏醉了有一個月了。

    “還聽說,酒樓掌櫃的女兒一眼就看上了他,這些日子裏那醉鬼在那酒樓裏的一應開銷都沒掏分文,掌櫃的女兒還想盡辦法想要將那醉鬼強留在酒樓裏,讓他做個倒插門的女婿。

    “聽說那掌櫃女兒把身子都給了那醉鬼,結果到最後那醉鬼不認賬,酒樓掌櫃一怒之下,就讓酒保把那醉鬼一路打到了酒樓外面。

    “我聽說那掌櫃的女兒羞愧難當,已經懸樑上吊了,唉,真是一場冤孽啊!

    “胡說,我聽聞掌櫃的只有一子單傳,何來女兒,是掌櫃的小妾看上了那俊朗的醉鬼。

    聽到這些扈從越說越離譜,但看這些人此時狼狽的狀況,不由得有些忍俊不禁,“那說說,讓你們打聽個消息,一個個如何變成這副狼狽模樣?”

    一人苦笑道:“那酒鬼長得格外俏麗,深得女子的歡心,起先是酒保打那醉鬼,再往後不知爲何幾個路過的女郎又與那些酒保大打出手,現在那邊的情況是亂作一團。”

    蕭宇對那醉鬼產生了些好奇,“扶本世子下車,本世子要去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醉鬼,順便把這交通也疏浚一下。”

    幾個扈從勸阻無果,只得伺候自家小主人下車,又是撐傘又是噓寒問暖,恨不得替他遮下每一滴雨。

    蕭宇透過人縫往車後看了看,那個鬼鬼祟祟的年輕內官仍舊沒走,在一座店鋪門前裝模作樣,他見蕭宇下了馬車,趕忙將視線轉向了一邊。

    蕭宇假意沒看到他,但此時蕭宇馬車後面又駛來了一輛牛車,這一下徹底斷了他的退路,只能往前了。

    於是他只得帶着一衆豪奴往前方人流擁擠處走去,外面圍着層層人羣,那都是看熱鬧的。

    見一位頗具排場的貴公子向這邊走來,一些有眼力的販夫走卒趕忙閃開,自動爲這位貴公子讓開了一條路。

    再往裏,果然好不熱鬧,幾個身着酒保服飾的壯碩男子居然被幾個看上去極爲潑辣的女郎揪着耳朵在罵,雙方都有衣服撕扯的痕跡,只是男人手底下更懂得剋制。

    只見一位比女子還要俏麗百倍的白衣公子正倚靠在一家酒樓門口的臺階下,整個身子都已經淋透,下半身的衣褲都沾滿了污泥。

    但他卻全然不以爲意,醉醺醺的臉上掛着迷離的笑意。

    蕭宇瞪大了眼睛,大呼一聲:“楊華!”

    幾個月不見,他似乎比先前又消瘦滄桑了許多,只是那張禍國殃民的俏臉依舊有着十足的魅力,讓女人瘋狂,讓男人記恨。

    楊華似乎是聽出了蕭宇的聲音,迷離的眼眸往上擡了擡,嘴角掛着醉酒時才有的笑意,叫道:“江夏王世子!”

    人羣中立馬又炸開了鍋,人們一邊小聲議論,一邊想要瞻仰這位名滿建康的江夏王爺家的傻兒子的風采,但得出來的結論都是此子不傻,過往都是謠言。

    蕭宇自然不會理會這些看熱鬧的人,他徑直走向了楊華,想將他扶起來。

    楊華擺擺手,“此間涼快,我不走!”

    蕭宇皺皺眉,卻見剛剛劍拔弩張的兩撥人都不再掐架了,涇渭分明地站在兩側。

    一邊是悅記樓那邊的酒保夥計,這些人雖然五大三粗,一臉橫肉,但此時卻表現得唯唯諾諾,恭謹有加,大概剛剛聽到了“江夏王世子”的名號,此時不敢造次。

    而另外一邊是七八個打扮得奼紫嫣紅的女子,剛剛還一副潑婦罵街的模樣,此時卻又表現得溫順恭良,似乎想要在這位也很俊俏的小王爺面前留一個好的印象。

    蕭宇再次把視線移到楊華身上,想想不久前已經被賜死的金城長公主蕭玉蓉,悲從心來,不禁發出一聲嘆息,“起來!跟我走!”

    楊華仰頭衝着蕭宇慘笑一聲:“我不走,小二,拿酒來!”

    一個小二哥模樣的精瘦青年看了看他身旁的一位長鬚大漢,大漢擺擺手,上前一步,“要喝酒,先把之前的欠銀還上再說,還需給我妹子道歉。”

    楊華眼神迷離,似醉似醒,他咧嘴嘿嘿笑了起來。

    那長須大漢怒不可遏,目眥欲裂,對着楊華咬牙切齒。

    這時一名相貌普通的女子推開人羣,走到了酒樓下方,她沒有打傘也沒披油衣,渾身上下都溼透了,顯現出她瘦削的身形。

    “阿兄,你這是幹什麼!”女子怒罵道。

    “他不娶你,在咱家酒樓裏白吃白喝,還能由得了他?”

    女子煞白的臉上羞澀難當,周圍卻聽到有人在小聲偷笑。

    “奴……奴沒想着嫁他,阿兄,你說這個做什麼呀!”

    “你看他的眼神,那是喜歡的,這還能作假?阿兄答應過過世的阿爺,要爲你尋一份好親事,你既喜歡他,他便必須要娶你!”

    長鬚大漢說到這裏,就聽到一旁幾個女子再次顧不得矜持,對着大漢破口大罵,哪有如此不講理,在此逼親的呢?

    “阿兄,你是誤會我的心意了!我與他萍水相逢,都不知對方名姓,不知根不知底,如何嫁他?”

    “哼,不嫁也行!但是他這些日子裏在咱們酒樓裏的吃喝住,摺合現銀,也得有三十兩!把這三十兩還上,咱們與他之間的恩怨便一筆勾銷!”

    “三十兩……”

    “這麼多……”

    人羣中議論紛紛,有人指着悅記樓的酒旗大罵黑店。

    長鬚大漢不以爲然,那女子一臉焦色,別過臉與他阿兄冷戰。

    這時,有個聲音突然響起,震驚四座。

    “五十金!”說話者正是蕭宇,“我替我朋友給你五十金,你把他放了,此間你們之間再無瓜葛。”

    坐下地上的楊華沒有反對,也沒有同意,依舊是醉眼朦朧,衝着蕭宇一臉玩味地笑着。

    那名女子小心翼翼地叫着蕭宇:“這位郎君,那個……五十金太多了……二十兩便可。”

    蕭宇笑了笑,他對這位樣貌普通的女子頗有好感,“是你把他帶到這裏來的吧!”

    那我女子輕輕點點頭:“我不能看着他露宿街頭吧!”

    一抹愕然之色在蕭宇臉上一閃而過,很快又恢復了平靜,“沒想到他會在這裏,我替他謝謝你,至於那五十金……那是你幫助他的善舉應得的。”

    女子也笑了笑,“他長的是那般好看,只是我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呢?”

    “楊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