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離別
類別:
歷史軍事
作者:
山河北望字數:4573更新時間:24/06/27 10:24:32
夜色漸漸深沉,雨勢依舊不減。
當整個江夏王府都陷入沉睡之時,陽明居的一間二層小樓上依舊亮着燈光。
蕭宇推開木窗,夜風卷着細雨迎面而來,讓他不禁打了個激靈,醉意漸消。
眼前一聲炸雷驚響,電光劃過黑暗的夜空,將窗外層層疊疊的高樓亭臺映得一片慘白。
在他的身後,一盞幽幽的孤燈下,二十多條大漢已經喝得酩酊大醉,即使外面驚雷滾滾,也擋不住他們此起彼伏的鼾聲。
蕭宇卻全無睡意,望着窗外的雨幕怔怔出神,一想到明早還要去朱雀航,他心裏就開始犯愁。
他需要人手,能替韋豔蓉撐場面的人手,但一想到可能會有一場混戰,他便猶豫了,他不願讓這些曾爲了自己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的弟兄再去冒險,哪怕他們早就表態願爲自己出生入死。
但越是如此掏心掏肺的弟兄,他越是張不開嘴,他不想讓這些費盡千難才重獲自由的人再遇什麼風險。
但明天該怎麼辦?朱雀航的事情又是那麼的棘手。
鄭元儀他們一定得救,欠下韋豔蓉的人情債也一定要還,到底該如何去做呢?
陽明居的曹管事會不會爲自己召集些信得過的府院家丁?
但說心底話,蕭宇與他接觸不多,還遠還達不到信任的程度,那該如何是好呢?
蕭宇正在犯難的時候,就聽到身後有人打了個呵欠,踉踉蹌蹌地向他這邊走來。
“這酒……小王爺喝的……不怎麼盡興啊,小王爺不會覺得……我等已無用處,就開始嫌棄我等……低賤之人了吧?”
蕭宇側身瞥了眼對方,淡淡一笑:“呼延兄真會開玩笑,那是小瞧本世子了,我蕭宇不是狹隘之人,從不以門第貴賤分人三六九等,爲我蕭宇出生入死過的人,都是我的生死兄弟。”
呼延族歪了歪腦袋,嘿嘿笑了起來,此時他雖然醒了,卻依舊一身酒氣,似乎尚不清醒,隨手把一個酒壺放在了窗臺上,酒香撲鼻。
“那今晚爲何小王爺老是悶悶不樂……”
“我何時悶悶不樂了?”
“別人看不出來,我……呼延族卻看得出,剛剛小王爺不是又在這裏長吁短嘆了嗎?”
蕭宇衝着眼前的醉鬼無奈地笑了笑:“呼延兄果真滴水不漏,明察秋毫,明日確實有事,卻不知該如何去辦。”
“何事?可有用得到我呼延族之處?”
呼延族眼神迷離,看上去隨時都有斷片兒的可能,與他說話也便沒有太大的顧慮。
於是蕭宇說道:“明日跟人在朱雀航那邊約了架,正愁沒有人……”
“沒有人?這不是滿屋的弟兄嗎?別的不行……好勇鬥狠,咱們還沒怕過誰……”
“衆位已爲蕭宇鬼門關前走一遭,安敢再讓衆兄弟以身犯險?”
呼延族笑道:“哈哈……說來,小王爺還是與我等生分了,心裏還是瞧不上我們這些賤民。”
“蕭宇從無此意。”
這時呼延族眼皮子似乎都有些睜不開了,靠着窗邊,說話都有些含糊:“別的不說,跟什麼人約架,說來聽聽……”
蕭宇皺了皺眉頭:“跟一個世家公子約架,那人我不熟,他扣了我幾個朋友,明天我得去救他,順便還一位朋友的人情……”
呼延族臉上浮現出一抹鄙夷:“你們這種鐘鳴鼎食之家出來的公子哥打架……那就是胡鬧,我還真當跟什麼武林高手過招呢……小王爺,明日無需別人,我呼延族陪你過去看看便是了,現在……要麼喝酒,要麼睡覺。”
蕭宇正要說話,呼延族已經把一隻手搭在了他的肩上:“算了,別想那麼多了,走,去睡覺……”
說着,呼延族直接掐滅了屋內僅存的蠟燭,眼前一下子變得漆黑。
突然蕭宇就感覺有人勒住他的脖子,直接將他放倒,緊接着一條又粗又沉的大腿就那麼搭在了他的肚子上,差點兒把他晚上喝下的酒都給壓吐了出來。
緊接着耳邊就是一陣如雷鳴般的呼嚕聲響起,在這種環境下,蕭宇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入睡的。
這一覺蕭宇睡得並不踏實,他整個人似乎都處在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
越想睡覺,大腦卻越是活躍,總是一遍遍地將明天在朱雀航所發生的狀況給推演一遍。
似夢似醒中,他總是見到韋豔蓉那張清麗脫俗的面容以不同的表情面對他。
他甚至還夢到了韋豔蓉身着明光鎧甲,手持長槊,在混戰中縱馬馳騁。
這種夢做得很累,他正睡得昏昏沉沉,突然不知從哪裏傳來了一陣雞鳴聲將他吵醒。
耳邊靜得出奇,除了窗外的雨聲,似乎就再沒有別的聲音了。
這讓蕭宇覺得哪裏不對,他強打着精神坐了起來,大腦還是有些昏昏沉沉的。
眼前光線昏暗,隱約可以辨認出房中的杯盤狼藉。
但是人呢?
他突然發現偌大的房間裏一個人都不見了,就像一夜之間他們都憑空蒸發了一般。
“東方老!魚大哥!”
蕭宇喊了一聲。
但周圍靜悄悄的,沒有任何人回覆他。
他撓了撓頭,就地坐着定了定神,決定樓下去看看。
或許他們早就醒了,怕打攪他休息,悄悄下了樓也說不定。
但來到樓下時,他又失望了。
這裏也空空蕩蕩,傢俱擺放整齊,根本就沒有動過的痕跡。
蕭宇摸不着頭腦,但是一想起他們地不辭而別,心裏隱隱覺得有些不是滋味,他頹然地坐到矮榻上。
似乎是屋內的響動驚動了屋外的人,屋門突然被人給輕輕推開了,一個人影小心翼翼地往裏探進了半邊身子。
他似乎看到了黑不隆咚的環境中坐着一個人影,這倒他嚇了一大跳,趕忙後退,嘴裏驚呼:
“是誰!”
蕭宇早就辨認出那是曹管事了,斜眼看了看他,答道:“是我。”
對方喘了口粗氣:“誒?小王爺!您怎麼會在這兒?”
“他們呢?他們去哪兒了?”
“誰們?”曹管事愣了半晌,才回到神來:“他們……他們在樓上,不是昨晚都跟小王爺在一起嗎?”
“你沒看到他們走了?”
“沒有,決對沒有,小人敢拿身家性命擔保!他們絕對沒走出過這道門。昨晚小人一夜都沒閤眼,瞪着眼替小王爺守在外面呢!”
蕭宇嘆了口氣:“真是辛苦你了,估計他們思家心切,昨晚就走了,這些人飛檐走壁都是好手,你見不到他們也在常理之中……”
說到這裏,他又想起了昨晚與呼延族最後的那段對話,但呼延族沒有留下來。
或許那時候呼延族也已經喝多了,一覺醒來早不記得和蕭宇之間的約定了吧!
他有些失望,但也有些釋然,他轉頭看向了曹管事:“現在什麼時辰了?”
“剛剛卯時,小王爺,時辰尚早,小人爲小王爺在別院收拾一張牀榻,小王爺再睡會兒?”
“不睡了,我也睡不着。”蕭宇想了想,“從咱們王府去朱雀航得走多久?”
“去朱雀航?那是在朱雀門外……咱們王府在清溪,少說也得半個時辰。”
“那好,曹管事!給你半個時辰的時間去準備飯食,備好車馬,半個時辰後本世子要去朱雀航!”
“喏,小人這就去辦。”
“等等!曹管事,府上有多少家丁護院是早前王府的舊人?”
“這個……”曹管事想了想,“那倒有不少,一兩百個是有,但都分散在各院,他們中的大多數都不歸我管……”
“那歸你管的有多少?”
“嗯……七八個吧!”
“七八個太少了,曹管事,你手底下能信得過的又有多少?”
“加在一起,大概有十四五個。”
“還是太少了……”蕭宇喃喃道,“但聊勝於無,半個時辰之內,把他們招集到這裏來,我和他們一起吃飯,酒足飯飽,讓他們跟我出門!”
曹管事眼珠子轉了轉:“小王爺,崔管事知道小王爺今日外出的事嗎?要不要小人去打個招呼?”
蕭宇想了想:“等我走了之後吧,你去跟崔管事說我出去會朋友了,讓他別操心,對了,你去鳳鳴閣把張勇找來,就說本世子叫他來。”
……
盧龍山,天色漸亮,雨勢似乎比之前小了一些。
範雲草堂中的某間廂房的門悄然敞開了,兩個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人影自門內走出,自行開了院門向着外面的山間小道走去。
但他們沒走出幾步,就見一襲紅裝的紅綃正撐傘站在那片竹林的旁邊。
兩人互相對望了一眼,都感到有些詫異。
“劉長史,你要離開嗎?”紅綃問道。
劉伯宣往上推了推斗笠,笑道:“女郎如何會在這裏,難道說專門爲劉某送行來了?”
紅綃秀眉微蹙,道:“劉長史莫開玩笑,兩位即使要走,也不該如此行色匆匆……莫非是因昨晚夜談之事?”
劉伯宣笑着搖搖頭:“我本欲今日便走,與中山王和建安王(蕭寶寅叛逃北朝前的封號)何干?”
“劉長史,中山王爺聰慧賢明,生性豁達,不拘於世俗,他定然不會做強人所難之事,我知王爺南下是來說服劉長史輔佐我大魏的,即使不成,我大魏朝廷以仁孝治天下,也斷然不會做出那等下三濫的勾當……”
“呵呵……女郎誤會了,劉某今日遠行非與王爺駕臨有關。戰陣數度搏殺,中山王爺排兵佈陣盡顯王者氣度,劉某心嚮往之,雖無法成爲知己,但依舊是惺惺相惜。我知王爺愛才,即使不爲所用,也絕不會加害於我,昨夜劉某與王爺徹夜長談,受益匪淺。同樣人各有志,這點無需勉強……
“再者,前些日子我就與妍兒說過,這幾日我就要動身回荊襄了。況且昨日草堂已經被典籤盯上,我蟄居此地的消息恐怕早已走漏出去,還會有朝廷的鷹犬聞着味兒來的。若再不離開,恐怕就真要對不住我那老友範彥龍了。”
“但這天……這雨不知得下到何時,何不等這場大雨過去再走,我想……中山王爺傾慕長史,還會有話要說。”
劉伯宣搖搖頭:“我與大魏無緣,生爲漢家兒,不欲侍奉胡酋………再說已經等不及了,若再一拖再拖,不知道又會惹出什麼變故。”
紅綃咬了咬硃紅嘴脣,心中似有不捨,卻見石斛衝她咧嘴做了個鬼臉,惹她微微發笑。
劉伯宣捋了捋美髯,擡頭望了望陰沉的天,喃喃道:“這場雨不知道得下到什麼時候……若是一直下下去,江左的百姓就要遭災了……”
石斛擡了擡頭,好奇地打量着劉伯宣。
劉伯宣又摸了摸石斛的腦袋:“走,回荊襄前,咱們先回一趟建康,見見我那賢侄去……女郎,後會有期!”
紅綃見兩人去意已決,便讓出道路不再阻攔。
擦肩而過之時,劉伯宣突然停下了腳步,望向紅綃:“女郎,需要劉某爲你捎句話給他嗎?”
紅綃稍稍一愣,臉頰一片緋紅。
“劉某說的是小王爺……”
紅綃自頭上解下一根紅繩,又用細劍割下一捋青絲,仔細紮緊遞到劉伯宣手中。
“紅綃無話可說,一根紅繩一捋長髮,只爲小王爺留下個念想。”
劉伯宣帶着石斛與紅綃告別後,沿着泥濘的山路向山下而去。
在不遠處的一座小丘小坡上,兩位衣着華貴的男子正注視着先前發生的一切。
不苟言笑的蕭寶寅突然苦笑出來,他斜眼看了看元英,道:“中山王,就這麼讓劉伯宣走了?如此大才不爲所用,豈不可惜了?”
元英無奈地搖搖頭:“唉,那又如何?人各有志,又如何強求?”
“這劉伯陵真是不知好歹,南齊要害他,我大魏禮賢下士,以國士相邀,他卻不爲所動,這分明是在藐視我大魏!”
元英眯了眯眼:“智亮是在激我?他不願做第二個王猛,你我還不明白?江左士子之心尚在,他們心向南朝,我欲大舉南下,恐不是時候了。”
“哼,王爺是高看那些士族門閥了,自魏晉以來,他們腐朽墮落,只是南齊這艘破船上的蛀蟲,不足爲懼……”
“非懼怕他們,所懼者乃是人心……”
“要收服人心,唯有鐵蹄屠刀!中山王,孝文皇帝漢化,讓你丟掉了一些東西,你丟了鮮卑人開疆拓土的凌雲之志,還有茹毛飲血的血性!”
元英搖搖頭:“孝文皇帝無錯,只是先帝英年早逝,若再給他十年陽壽,那此時本王就該在玄武湖畔垂釣了吧!孝文皇帝的理想乃是天下大同,建立一個不分胡漢,各族和睦相處的清明盛世,而能做到的也只有孝文皇帝,他有着非凡的理想,一視同仁的慈愛之心,容納天下的寬廣胸襟,只是可惜天妒英才了……”
蕭寶寅皺了皺眉:“哼,如此他才把自己給活活累死,還讓自己的皇后與人私通……”
元英冷眼瞥了瞥蕭寶寅:“本王要回山東將兵了,智亮何去?”
“我還有些私事,去見幾位舊友,看有沒有機會將水攪渾些,給王爺南下製造些機會。”
元英苦笑,他拱手道:“那本王倒要替天子謝謝齊王了……”
“若我成事,必然在玄武湖畔造一別業,專爲王爺釣魚之用!”
“那本王就等着那天了……”
蕭寶寅拱手後轉身離去,身後密林中兩名黑衣侍衛跟在了他的後面。
元英站在那裏極目遠眺,所見的蒼松翠柏皆是南齊的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