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4章 改策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山河北望字數:4187更新時間:24/06/27 10:24:32
    在陶弘景面前,蕭宇極盡弟子禮節,這讓在場的扈從們都看愣了。

    就這麼個破道士,一身潦倒不堪,怎還用得着小王爺如此禮賢下士?

    一旁的酒樓掌櫃人見得多了,心也精細,他雖然也看不出那叫花子一般的老道士是什麼來歷,但見那貴不可言的少年公子都對他如此禮讓,那便說明這老道絕非常人。

    “去去去……回門口站着去!”

    酒樓掌櫃揮退了酒保,彎着腰一臉殷勤地對老道直賠不是。

    在樓下張羅了幾句,親自將蕭宇、陶弘景請上了二樓雅間。

    又去忙裏忙外,一會兒給老道士遞毛巾,一會兒又要溼衣服去烤,最後還將自己的一件乾淨衣服給他替換。

    這殷勤備至的服務倒讓陶弘景有些不知所措。

    而酒樓掌櫃那雙滴溜溜亂轉的眼珠最後總是落在了蕭宇的身上。

    蕭宇心中早就瞭然:“掌櫃的,你這店面不錯,甚得本世子心意,以後本世子有應酬還會再借貴酒樓,今日我要陪道長吃碗素面,儘管選上好的食材來做,至於……下面,我那十幾個弟兄,好酒好肉的上便是了。”

    酒樓掌櫃喜上眉梢,尤其是這位貴公子要作這裏的常客,他極懂規矩,謝過之後便出門張羅去了。

    這裏再無外人,蕭宇就請陶弘景上座,極盡禮儀。

    在一旁準備伺候蕭宇的張護院都看愣了,不住地打量着陶弘景。

    蕭宇看出端倪,偏了偏頭:“張護院,通明先生在此,我也只要一碗細面陪先生吃了便好。你無須在此伺候,到樓下與衆兄弟吃酒去吧!”

    張勇一臉惶恐:“小王爺,這怎使得,出門前崔管事都交代了,要小人伺候好小王爺。”

    蕭宇揚揚眉頭:“那就跟掌櫃的說,要三碗細面,咱們一人一碗?”

    張勇喉結動了動,他看出了小王爺的不悅,只怪自己剛剛木訥,沒聽出小主子話裏的意思。

    想想這天星樓的酒肉,那都是貴得離譜,他早就想嚐嚐這貴得離譜的酒肉是啥滋味。

    今天撞上了,誰還想就吃一碗細面,怎麼想都是虧大了。

    再想想樓下那些兄弟,就連車伕老郭都能吃香的喝辣的,他心裏就更是不平了。

    見張護院臉色微表情不斷變化,蕭宇笑了。

    “好了,張護院,跟你說笑的,今日風大雨急,別受了寒,趕緊下樓溫壺酒熱乎乎地喝了,跟兄弟們說撿貴的要!”

    張勇千恩萬謝,諂媚的臉上嘴巴都要笑歪了,趕忙拱手退出了雅間。

    見此情景,陶弘景也捋着溼漉漉的鬍鬚笑着直搖頭。

    兩人還沒說兩句,酒樓掌櫃便親自端上了兩碗熱騰騰的細面,介紹完用材用料如何講究,方纔下去。

    蕭宇遞給陶弘景一雙筷子,笑道:“一別數月,沒想到再遇景明先生,卻還是爲此一碗細面。”

    陶弘景笑道:“呵呵……皆因緣法,天命使然。蕭郎君這碗面對貧道而言便是天命所在,而蕭郎君遇到貧道之後所遭變節也皆爲天命。蕭郎君,可應過天命?”

    蕭宇一想到上次遇到陶弘景之後發生的一連瑣的反應,臉上馬上露出窘態,本想吃口面,還是把筷子放下。

    “通明先生,早知今日,當時就不該請你吃那碗細面了,你頂多多走幾步路,找個路邊攤販填飽肚子。我倒好,被你帶到盧龍山之後就災運不斷,到現在也沒緩過勁兒來。”

    “那蕭郎君是後悔當時遇到貧道了?”

    蕭宇苦笑着沒有作答。

    陶弘景哈哈大笑:“若蕭郎君早知後來之事,那日在那酒樓之中還會請貧道再吃那碗細面嗎?蕭郎君可以仔細想想,無須馬上回答貧道。”

    蕭宇想了想:“估計還會!”

    陶弘景又笑:“天命使然,蕭郎君只是在順應天命,做了順勢而爲之事,因勢利導才會有後來的局面,蕭郎君可以將此認爲是道。”

    蕭宇撓撓頭,他無心向佛,也無意修道,自然不懂這其中的道理,聽陶弘景說得玄乎,似乎是有那麼點兒意思。

    一想想後來的經歷,似乎還真像有一根看不見的繩子一直在牽引着他往前走,讓他就像着了魔一樣,這難道便是什麼順勢而爲、因勢利導?

    蕭宇不想在這裏跟陶弘景談玄論道,趕緊轉移個話題。

    “不說天道,盧龍山草堂一別之後,我在京裏受苦,不知通明先生又去往何方?總不會無所事事,找個深山老林悟道修仙去了吧!到現在還是連碗吃麪的錢都拿不出!”

    陶弘景笑着搖搖頭:“蕭郎君是在笑話貧道呢!”

    說着,他在懷裏掏了一會兒,將五枚銅錢依次擺放在了桌子上。

    蕭宇看看桌上的銅錢,又看看陶弘景:“嘿,比上次還多了兩枚,有進步啊!”

    陶弘景又笑了笑,這次他從懷裏掏出一錠金元寶。

    “嘿!還發達了!不知是哪個世家大族請通明先生主持羅天大醮去了。”

    陶弘景擺擺手:“蕭郎君莫要取笑貧道了,若郎君之前就知道貧道身上揣了這錠金元寶,郎君還會邀請貧道吃此碗細面?”

    “自然會,這與道無關,但是……這碗麪吃完了,我不會又得去渡劫了吧!”

    聽到這話,陶弘景剛進嘴裏的面又差點兒都噴出來,彎着腰在那裏劇烈咳嗽,蕭宇趕忙使勁給他拍了拍背。

    “通明先生,吃這麼急幹什麼,慢慢吃,不夠我再給你要一碗。”

    陶弘景流着眼淚咳嗽道:“咳咳……蕭郎君這是把老道比做那惡鬼煞星了!”

    蕭宇嘴上道歉,心裏卻在那偷着樂,頗有惡作劇的意味。

    兩人又往下聊起去,蕭宇也不再藏着掖着,將自居的真實身份告訴了陶弘景,似乎陶老道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然後蕭宇又把那晚離開範雲草堂之後的經歷大略說了一遍。

    他說得唾沫星子直飛,什麼刀光劍影、陰謀詭計都讓他跟說書一樣。

    陶弘景聽得目瞪口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沒吃完的小半碗面都涼了

    陶弘景道:“貧道早知小王爺會遭此一劫。那日小王爺離開範彥龍草堂時,貧道就已經爲小王爺掐指算過了。”

    “那爲什麼不早攔住我們!”

    “小王爺莫怪,天道輪迴,劫數難逃。若小王爺不在盧龍山中遇險,也會在別的地方經歷磨難,天道皆有定數。”

    蕭宇笑道:“通明先生是怕我在草堂過夜,打雷也得劈到你們吧!”

    陶弘景面露窘態:“你這小友怎能如此說話呢?老道當時還真沒那麼想過……”

    “通明先生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實人,這話我信,開個玩笑而已。”

    “玩笑不可亂開,既然貧道是個老實人,那肯定會當真的。”

    兩人相視一笑,氣氛甚是融洽。

    蕭宇又嗦了兩口面,繼續問道,“不知通明先生後來又去到哪裏雲遊?”

    “去了荊襄地界,赴舊人之約去了,還小住了一段時日。這不,剛剛才回建康。”

    “那範老夫子、陸先生,任先生他們全都去了?”

    “呵呵,小王爺這也知道。”

    “可是去赴蕭刺史之約?”

    陶弘景捋了捋鬍鬚:“也不盡然,沈約沈修文乃我等舊友,在蕭叔達(蕭衍)身邊作了幕賓,此次前去除了蕭叔達之請之外,還有沈修文的邀約,倒也遊覽了荊襄地界的大好山河,呵呵……”

    說到這裏,陶弘景的臉色微微變了變:“小王爺如何知道貧道和那幾位好友是受叔達的邀請?”

    “那日盧龍山中,先遇張弘策,再被蕭統搭救,通明先生又說去了荊襄,那我自然就會想到蕭刺史。”

    陶弘景捋着鬍鬚點點頭,再沒說什麼。

    蕭宇又道:“那日草堂一別,我時常想要再去拜會範老夫子,希望能與各位當世大家再切磋文墨詩詞。”

    “呵呵……再想聚首就難了!”

    “爲何?難道那幾位先生都不常住建康?”

    “非也,範彥龍在襄陽盤亙數日,捨不得他那孫女和草堂,早早就回建康了,貧道自由閒散慣了,覺得荊襄無趣,也便回來了,任眆、陸陲他們決意留在襄陽爲蕭叔達出謀劃策……”

    蕭宇眼睛眯了眯,但他依舊不動聲色:“蕭刺史沒有挽留通明先生嗎?”

    “挽留又如何?時也,勢也。若是換做二十年前,或許貧道就脫下這身道袍,出世去了,那時……叔達頭上的運勢亙古未有……”

    蕭宇把身子探向了陶弘景:“通明先生,方纔說的可是帝王之氣?”

    窗外又現驚雷,一聲巨響,陶弘景的身子微微一抖,閃電自他身後窗外劃過,將屋內映得一片慘白,而一聲粗木折斷的聲音則引起了酒樓內外一陣慌亂。

    屋外有人喊道:“掌櫃的,剛纔那閃電把這榆樹給劈了!”

    蕭宇也驚魂未定,他三兩步就來到窗邊,探着頭往外張望。

    “通明先生,這是不是我泄露天機的關係?”

    ……

    蕭玉衡站在太極殿的寬大殿檐下定定地望着遠方,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空,連接着天地。

    在高大殿宇的下方,一個人影正在冒雨離開,他就是剛剛被單獨召見的裴遂。

    片刻之後,蕭玉衡似乎想起了什麼。

    “高公!”

    高內官趨步往前,彎腰道:“陛下,老奴在這裏。”

    蕭玉衡瞥了高內官一眼,語調平靜地沒有一點兒波瀾:“高公,你入宮多久了,見過幾位帝王……”

    高內官面露詫異,不知道皇帝爲什麼要問自己這個,低頭略作思索便答道:“陛下,老奴是前宋明帝始泰六年入的宮,至今已經五十三載了……”

    “那麼久,朕即位至今才三載,高公在這四方城裏就住了五十三年。”

    “正是,老奴入宮時還是小黃門,沒機會見過前宋明帝,但老奴後來伺候過後廢帝和順帝。又到了咱們大齊立國,老奴服侍過高帝、武帝、鬱林王、海陵王、明帝、東昏侯,先皇文帝,再便是如今陛下,算來……已歷十一帝……”

    蕭玉衡轉頭卓有興致地打量了一番高內官:“高公在這臺城住了五十三年,居然經歷了十一位皇帝,五十三年十一帝,這說明了什麼?”

    高內官趕忙低頭,唯唯諾諾道:“陛下乃是真命天子,有上天護佑,定能長命百歲……”

    “朕聽夠了這些謊話,到底有誰能長命百歲?其他皇帝在位之時,何嘗沒有人對他們山呼萬歲,那到頭來呢?有幾位得以善終!”

    蕭玉衡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驚雷炸響,大地似乎都在震動,在場服侍皇帝的衆人無不心驚膽戰。

    高內官趕忙道:“老奴有罪,引起天顏震怒,請陛下慎言,老天……老天在上面看着呢!”

    “朕說了實話,與天何干?若連實話都不讓朕說,要天何用?”

    在場所有奴婢皆是一驚,紛紛雙膝跪下。

    蕭玉衡冷笑一聲,回頭又看了眼正貴在地上瑟瑟發抖的高內官:“朕問你的話你尚未答朕,朕告訴你,坐到皇帝這個寶座上第一天起,你便是這世上最不安全的人,要麼弄死別人,要麼被別人弄死!朕要活,不想像前宋後廢帝、順帝以及東昏侯那樣被人弄死,這便是最大的天理!”

    又是一陣驚雷,雨勢更大了。

    一陣狂風卷着雨幕向着含章殿上迎面撲來,將年輕皇帝寬大的袖袍吹得向後紛飛,卻更顯現出那瘦削身姿的虛弱無力。

    “陛下,這裏風大雨大,請移駕回宮!”高內官道。

    蕭玉衡卻不理會,他已經定定地望着蒼茫茫的天空。

    “高公,你歷時十一朝,也應該見過不少的忠臣良將,也聽過不少的奏對吧!”

    “老奴……奴婢是內官,高帝立國以來,早有詔旨,內官不能妄議國事。”

    “你說……裴遂所奏七策如何?”

    高內官見蕭玉衡那雙眼睛直勾勾地望向了自己,他更是心驚:“奴婢覺得……光祿卿所言都是老成謀國之策,若用在南徐州可行,既可屯兵又可利民……”說到這裏,高內官突然發現自己犯忌了,“陛下饒命,老奴無意間說出心中所想,望陛下莫當真!”

    蕭玉衡不理會他,淡淡道:“裴遂七策於國有利……可用;但其人過往便與江夏王過從甚密,用之需慎……高公,召五兵尚書顏見遠入太極殿,朕要親授機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