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人無煙爨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鵷扶君字數:4528更新時間:24/06/27 10:16:10
    暑光溫煦——

    即是在金船中。

    都隱隱有股熱氣透襲而上,讓肌膚微微發暖,心神一時放輕。

    在地淵中久不見天日,乍一觸進這自然生氣。

    陳珩不禁眯起雙目來,胸肺間爲之暢然,如飲食甘露,有清霖降頂。

    但未過幾息。

    便有一陣滋滋聲尖細響起,如是兩柄鏽跡斑駁的刀刃相互摩挲間擦出的刺響。

    他轉目看去。

    只見整艘金船正突得在日光下煙氣大放,不過幾個眨眼的功夫,就赫然已呈出了一派無火自燃之景。

    待得他飛出艙室,將這只去濁金船匆匆收入乾坤袋後,這詭異怪狀才猛得止住。

    這時。

    遁界梭器靈的聲音才悠悠響起:

    “小子,教你個乖!

    此船是由倒伏砂和細理灰做母材,熬練七七四十九日方可成漿,又揉塑成舟船樣貌,以五金火燒制堅硬,才可得來的。

    那倒伏砂和細理灰是地淵裏所特有的陰屬寶材,和丘墟的所產一般,是從未見過天日光景的,這艘去濁金船,自然也沿了它們兩者的根性。

    此船隻可在地淵內行動,若出了地淵,令它見了陽生氣息,不過一時三刻,就要自燃崩毀,化作一灘灰灰了,可記住了麼?”

    “原來如此,受教了。”

    陳珩頷首,又笑了一聲,道:“不過崔師兄在將這去濁金船交由我時,竟沒有言語到此處,也是怪異。若非前輩提點,我還真不知此中緣由。”

    “那姓崔的胖子……”

    遁界梭器靈發出一陣牙酸聲音,頓了一頓,才嘆息道:

    “那胖子背後靠着一尊純陽大真君,家大業大,又哪會將這點損耗放在眼中?只怕不是忘記提點你,而是根本沒想到此遭!

    你看他那些煉丹的所用靈藥、神砂、鼎爐,哪個不是貴重之物?放在外界,都是要修道人哄搶競價,才能夠得手的。可就這般,還不是任由他隨意取用!

    或非形貌氣度對不上,我都疑心他是喬真君暗地裏私生的孩兒了……

    不過。

    似這般說來,你小子也是個不識趣。”

    言到此處。

    遁界梭器靈話鋒一轉,道:

    “當年若非是陳玉樞以一道神砂飛雪重創了喬真君,他只怕早已渡過純陽三災中的火災了,但他一身的殺力之烈,若持劍在手,尋常渡過火災的真君之流,只怕也並非敵手!

    依老夫的言語,你何苦去譙明峽妄自送死?

    不如同那個崔竟中一般,就留在金鼓洞罷,安安生生過上一輩子,無人可傷你,又何嘗不是件幸事?”

    他蒼老聲音中隱隱含有一股淡淡的規勸愛護之意,只怕連器靈自己,都未曾意識到。

    陳珩聞言一笑,眸光微微一閃,若有所思。

    自從那日相詢完陳珩爲何不投陳玉樞,得了他親口言語答覆後。

    這口遁界梭的態度,便突得莫名和藹起來。

    一改往日間油鹽不進、怙頑不悛的脾性。

    便連同陳珩的言語,也似添出了不少。

    “崔師兄只醉心於丹鼎黃白,他留於金鼓洞,自是另有一番福緣,而我矢志仙道長生,若也學去崔師兄做爲,只怕會適得其反……”

    陳珩搖頭。

    地侶法材四等。

    皆是築道攀升的石基。

    只單言說“法”字——

    若他留於金鼓洞,礙於喬氏族訓和中乙劍派的法規,喬真君儘管有心,卻無法將這兩家的上乘經典傳授於他。

    縱然一真法界可以拓印心相。

    但且莫說法界對於拓印心相的限制。

    單似這等仙門、世族,也皆是對上乘經典設有法禁,可以去做感知的。

    若到時候覺察到自家經法外泄,運起天機術一察,陳珩自也無可遁形。

    “大道行進,雖需得一顆堅心才能夠有所成就,但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便並非是壯舉,而是愚行……”

    沉默許久後。

    遁界梭嘆息一聲。

    “前輩便這般不看好?或我能夠從譙明峽內活着出來,也未可知。”

    “老夫吃過的鹽可遠是要多出你嘗過的米!譙明峽是何地界?大凶之地!你若進去,全然是個九死一生相。”

    遁界梭沉聲開口:

    “這幾日相處間,勉強看你小子也算是順眼了!你只以爲老夫是在小覷你?卻不知曉,我這是存心欲要救護你的性命!”

    陳珩將手一拱,微微一笑,卻不答話。

    而遁界梭見他這做派,顯然是心中早已下了決斷,無法用言語做動搖。

    便也暗歎一聲,不在多做勸說。

    “既然已經出離地淵了,你現下又有何打算,徑自去往東渾州?”

    他想了一想,言道:

    “大海汪洋,廣闊無際,風波險惡,其中更是有無數水族精怪在橫行肆虐,可不比你此先見的什麼江河湖澤……

    你若執意要去譙明峽,我的意思是,還是先往擔山府去一遭爲好,那裏有六宮大海船可以乘坐,倒是免了些奔波之苦。”

    陳珩思忖片刻後,點了點頭,稱謝應是。

    “多謝前輩提點,不過在去往擔山府之前,我還有一事要辦。”

    他言道。

    “何事?”

    遁界梭突得莫名警惕起來,嘶聲道:

    “等等!你小子莫不是打着要老夫出力,徑自將你挪移去譙明峽的心思罷?那可不成!我本就壽元無多,全靠法力在做支撐,用了可是會折壽的!”

    陳珩搖頭,道:

    “還請前輩放心,我並無此意。喬真君曾言說過,去譙明峽試煉需以親身來丈量海陸,這也亦是中乙劍派的法規。我縱然想借你之力,也只怕會是違了此例。”

    “那你……”

    “譙明峽既是九死一生的局面,我雖自信能做那出峽之人,卻也未自大到,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功成。

    此去譙明峽,說不得就再無回返之日,不得不交代後事。”

    陳珩灑然一笑,淡聲道:

    “我在派中有一位好友,他雖天資高絕,卻苦於心障未除,道業難有精益。在前往譙明峽前,我欲直言規勸他一次,再給他留下些我斬獲所得的道資。

    如此一來,他想必於行道時應能平穩幾分,倒也不枉我一番心意了。”

    遁界梭器靈聞言一怔,默然無言。

    “還有,我曾同一位修行神道的狐狸立下過法契,一路行來,他亦出力不少,就算沒有功勞,苦勞總是不缺的。”

    陳珩想起而今坐鎮煬山的塗山葛,緩緩開口,道了聲:

    “此行生死未卜,若真時運不濟,會死在峽中,那也應解了他的法契,不必連累他無辜送命。”

    “狐狸?區區一頭靈寵……”

    遁界梭低喝了一聲。

    不過聲音纔剛發出,卻又戛然而止。

    許久後。

    他才幽幽地嘆了一口氣,道:

    “去罷!總歸是你的一片仁心所在,老夫年邁,要去調養生息去了,你自爲之!”

    言罷。

    便再無動靜傳來。

    而此時。

    去濁金船因見不得陽生氣息,無法在地淵外使用。

    陳珩略一沉吟後,便伸手入袖,將一輛飛舟放出,算定了玄真派所在的方位後,直往那處電掣而去。

    他而今已修成了築基境界,以真炁催動符器,自然比之胎息,要來得威能更盛。

    兩側景物飛速向後退去,連殘影都是模糊不清,可見其速。

    而未出五日。

    於飛舟中打坐修行的陳珩忽若有所覺,大袖一揮,將飛舟在一處地勢較高的山頭突兀停下。

    “……”

    心神中顯然有一股異樣感觸泛起,壓得他經脈血氣都稍稍一僵。

    他皺了皺眉,將雙肩一抖,當下真炁飛出,撐起一片數丈長的皓白光霧,將周身團團護住,如蓋若蓬。

    而此時。

    數日未曾言語過的遁界梭也沉聲開口,肅然道:

    “小心些,好凶好烈的血煞味道!前面似有些不對勁!”

    ……

    ……

    嶽山崩陷,河湖斷流。

    無窮林木摧折倒伏,地裂之痕觸目驚心,隱可見幾道深邃溝谷,正從其下冒躥出來幽幽冷氣——

    當陳珩出了飛舟艙室。

    見到的正是這一派荒蕪破敗之景。

    他眸光閃爍,一言不發,環視許久後,將飛舟一拍,繼續向着前方駛去。

    沿行所睹。

    並不見半絲炊煙氣息,人蹤不見,唯存有些被毀去的世俗小城。

    而這一行。

    又過去了小半個時辰。

    直到離小甘山也不算遠時,才終在一條大江邊見到了流民的行跡。

    長蛇般隊伍緩慢蜿蜒着,一眼都望不見盡頭。

    隊伍中的人一個個眼神呆滯,步履蹣跚,如若行屍走肉般,只全憑藉一股意念在支持軀殼做行動。

    自雲天向下望去。

    老幼相攜,夫婦流離,四面大哭,哀聲不絕。

    其景狀之悽慘,令人惻然……

    而在這隊流民的上空,還有數十道璀璨遁光正緩做盤旋,顯然在做護衛、接引之事。

    見陳珩所馭的飛舟過來。

    一條青芒從衆多遁光中分出,如電掠來。在距飛舟二十丈處就止住不動,然後便有一道聲音緩緩響起:

    “尊駕安康,不知可有甚麼是小道能夠效勞的?”

    那條青芒中,站着一個大耳闊眉,須鬢油亮的黃衫道人。

    他身後負着一柄足有半人高的長劍,寒光悽悽,極是鋒銳的模樣。

    “浣花劍派?”

    陳珩見那道人的黃衫上,紋有一朵金漆奇花,其莖細如髮,長半寸,花蕊明密,光彩鮮豔,便開口言道:

    “不知尊駕是浣花劍派的哪位師兄?”

    此方劍派與玄真派的山門相隔並不算遠。

    當初艾簡欲選定爲小甘山做爲基業時,同周遭的大小勢力皆是提劍做過了一場,浣花劍派自也不意外。

    因此緣故,陳珩對這方宗派的標識,倒也並不算是陌生。

    黃衫道人輕咦了一聲,將手一拱,道:“貧道樊舒,有禮了。”

    “原是樊師兄當面,幸會,幸會。貧道外出遊歷,回返時卻見這破落之幕,不知到底可是有什麼大事曾發生過?”

    “竟還不知曉嗎?難怪。”

    那叫樊舒的黃衫道人聞言一怔,頗爲怪異地看了陳珩一眼,旋即嘆道:

    “可見尊駕倒真是個好運道,陰差陽錯,竟躲了大半月之前的那場魔災……”

    之後。

    樊舒沉聲便說出了一番言語來。

    而待得他說完。

    陳珩臉色一變。

    “玄真派主艾簡勾結魔賊,殺了玉宸派的弟子,又放出血魔,欲屠滅地上生靈……最後還是玉宸派大神通者隔空出手,將血魔打滅,才驚走了艾簡等人?”

    他道:

    “樊師兄,敢問這其中確是無誤嗎?”

    樊舒連連搖頭,道:“怎會有誤?你一路行來時,可見得那前方山河俱陷的可怖景貌嗎?那正是血魔的隕身之處!

    我聽恩師言說,玉宸派的兩位真人,死了一個,走了一個。

    而正是走了的那個。

    他身上留有一道玉宸派前輩賜下的符詔,險要關頭,全靠他築起法壇,又擺下旗幡,將符詔祭起來,才好讓玉宸派前輩藉此隔空出手,將血魔打滅!

    若非如此,這場殺孽的慘重,只怕還更要翻上個數倍都不止!”

    話了。

    樊舒臉上在閃過些後怕顏色之餘,又有些悲愴涌起。

    那血魔可是來得兇虐非常。

    亂蜂一般的涌上,見人就撲。

    僅在一裹一撤間,眨眼功夫,就悽慘斷送了條人命。

    雖說活着的那個玉宸派真人最終還是請出來門中長輩符詔,將血魔形體打滅,消了此災

    但築法壇,立旗幡,念術咒……

    哪個是不需功夫的?

    在血魔被打滅前。

    就已不知有幾多生靈,悽慘喪命。

    連同樊舒交好的幾位師兄弟,亦然身死魂消,連骸骨都尋不到齊整的一具……

    這時。

    陳珩沉默片刻後,道:“那玄真派已然是闔派覆亡,周遭也雞犬無存了?”

    “等等,尊駕是玄真派的人?”

    樊舒此時聽了這話,才方後知後覺。

    但面對這個“敵派”中人,他也不似往日一般,要同他鬥狠較技。

    只默然苦笑一聲,沒有答話。

    “貧道明白了,多謝樊師兄相告。”

    陳珩眸光微沉。

    他打了稽首,將飛舟一催,這符器霎時又再衝飛而起,眨眼沒入雲天不見。

    而過不多久。

    飛舟便在一座不甚高的峯嶽上停下。

    陳珩步出艙室,揮袖將飛舟收進了乾坤袋。

    他望向腳下,喝道:

    “塗山道友,是我,還望現身一見!”

    ……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