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六章 世俗縛人如網罟

類別:武俠仙俠 作者:鵷扶君字數:5220更新時間:24/06/27 10:16:10
    龐然無匹的巨蛇在雲霧的邃深處緩緩扭動着身軀,向地面投射下一片森然的影來。

    風雷驟急。

    如若霹靂發響!

    一聲要高過一聲——

    那修偉如奔涌長河的蛇尾只一個晃動,就憑空弄造出了一口小小風眼來,攪得周遭靈機翻涌呼嘯,紊亂不寧!

    “這莫非……”

    山壺公怔怔看着這頭盤臥於虛空中的先天神怪,臉上的駭然一點點添上,他呆立在原地,袖中的十指死死捏緊成拳。

    過了好半晌。

    才似呢喃般顫顫從口中吐出了兩個詞:

    “是巴蛇?”

    巴蛇——

    食象之蛇,其字象蜿蜒之形體。長可千尋,青赤黑黃。

    貪害長蛇,蠶食天下!

    倘使食象,三歲而出其骨……

    那象卻也並非凡象,而是龍象之屬,身具着駭然神力,血脈大成後,僅止是口鼻歔欷間,都能夠破碎十萬八千等微塵!

    在道廷所勘定的一應先天神怪譜系中。

    若論貪惡好橫,也唯有饕餮才能夠與巴蛇做個比擬!

    此二者皆是鯨吞無狀,嗜慾無極,永不知足!

    似這等強絕的先天神怪。

    縱是黃泥海下沉眠的那頭“禍羅”,也不能夠相抗!並非是敵手!

    被那雙赤黃的陰森蛇瞳死死盯着,山壺公分毫不敢大意,動彈不得。

    以至於連大氣都不敢稍出,只是如泥塑木偶般僵硬默立。

    “巴蛇?巴蛇?我這一輩子謹小慎微,連丁憲都不敢得罪!又何曾惹上了這等兇物?!”

    他額頭冷汗涔涔而下,眼珠子亂轉,心緒翻騰。

    驀然。

    他瞥向下空破破爛爛的屋宇房樑,腦中猛然靈光一現,竟得出了個連自己都不可置信的答案。

    “莫非是夫人這個該死婆娘?!她一月前出門打草谷時偶然發覺了一條好大蛇,說是氣血充沛,筋骨雄健,實乃上好的血食……那大蛇,莫非就是這巴蛇不成?!”

    想到這裏。

    山壺公頓覺心頭雲開霧散,好似得出了真個實情。

    而同時面色又更是慘白,如若被白漆仔仔細細刷了幾道,瞧看不出分毫的血色。

    “可那蛇不是尋常的妖類嗎?不過是個頭稍大,溜得快些了些,並無什麼神異之處,但怎麼現今……”

    山壺公懷着滿腔的疑惑,喉頭一動,但終是沒有什麼別的言語,只是從嗓子眼裏發出清脆的一聲“咕嚕”。

    “看你臉上神色,總算想起爺爺究竟是誰了?好大孫兒!你們這一個月以來,可是害得爺爺好苦嘿!”

    越攸怪笑一聲,蛇信嘶嘶吐出,如是一掛悽豔赤虹招展,道:

    “好幾次,我都險些要被你那婆娘逮住,洗刷下鍋,煮成一鍋爛糊肉湯了……而今好不容易壓了傷勢,將道行回覆了些。你說說,似這般的深仇大恨,我該如同來回報呢?”

    “前輩容稟,容稟,我家夫人不好吃熟食,只喜吃生的……”山壺公腦子一空,下意識道了句,又猛得覺察不對,死死閉了嘴,欲哭無淚。

    半晌後。

    他才又訕笑一聲,小心翼翼開口道:

    “千錯萬錯,都是我家夫人的錯,與小老兒並無干係啊!是她出門打草谷時,見了前輩的玄妙真形,卻有眼無珠,不識當面,前輩若是氣惱不過……”

    山壺公諂媚道:

    “我可將飛花婆婆那賤婦親自擒下,任由前輩做處置,不拘是採補、作丹還是煉成法材,都是那賤婦咎由自取!”

    “你想賣老婆啊?”

    越攸從雲中緩緩探下蛇首來。

    “前輩這話便偏頗了!是她不識天數,取死有道!小老兒這是除害掃弊,維護正宗的舉動!”山壺公將胸一挺,義正言辭道。

    “你這心黑不要臉的勁,倒是和玉樞有幾分相像?叫我都有幾分不忍殺你了。他當年逃來胥都天時,聽說也是舍了妻子,才換來一條活命的機會……”

    越攸莫名長嘆了一聲。

    山壺公雖不懂這言語究竟是怎般意思,卻也不敢造次,只束手躬立,唯唯而已。

    “但爺爺是個天生的惡怪!最忌諱的就是不斬草除根!”

    越攸低笑道:

    “你修行的是幽冥鬼道?看在這般恭順聽話的份上,容你自裁吧!”

    山壺公震愕瞪大眼。

    “自裁後便是廢去這身幽冥鬼道的修爲了,爺爺可容你元靈離去,再去重修大道,如何?”

    “……”

    山壺公心頭火起,卻擡頭一看,又很快熄了。

    玄穹上。

    此刻正蜿蜒遊走着一條萬丈巨蛇。

    大象無形——

    以至於無法看清他的切實全貌,只得一鱗片爪。

    只單是目見這等先天神怪,心頭便會油然生起畏怯,站立不能,又談何什麼對抗較量?

    “廢我的道行,再容我重修?媽的!這算個屁的寬恕!”

    山壺公憤憤咬着牙,心中憋悶非常。

    他怎也未曾料想,這樁從天而降的禍害,竟是這般謬妄無稽。

    一頭被自家夫人視作飽腹血食的妖蛇。

    卻原是一頭巴蛇神怪?

    這其中存着的怪誕,幾無異於是溷廁底中一塊積年被糞水澆沃的臭石,居然是可以傳國的稀世美璧了!

    山壺公面沉如水,念頭電轉,又終是不死心將眉心悄悄裂開一線,露出一顆“骨碌碌”亂轉的腥臭眼珠子來。

    只匆匆怯縮一望。

    山壺公表情便顯出了異樣……

    從最開始的驚愕恐懼,隨即變得微妙。

    幾息過後,最後定格在了嘴角的那一抹諷笑來。

    “前輩,你果真是修行高人,貫會嚇唬人的!若不是小老兒膽子大,差點就被你騙過了!”

    山壺公眉心處的獨眼亂閃,清晰映出了不同的一幕。

    那玄穹上。

    雖同樣還是盤臥着一頭萬丈巴蛇,其形狀卻極是悽慘狼狽,氣息奄奄,並無什麼先天神怪的威風!

    半邊軀殼皆是鮮血淋漓……

    鱗甲損了泰半,露出裏內腥臭腐爛的血肉來。

    大大小小的創口密佈,骨骼翻卷,幾是將那蛇軀打成了具沒沿的破篩子。

    不過最過觸目驚心。

    卻還是一道劍傷!

    那一劍似是曾將巴蛇攔腰斬斷,從中間分開過,而今只是一道血氣裹纏,勉強接上了兩截蛇軀。

    鋒銳沖天的劍意至今還未流瀉乾淨,那道無物不可斬!無人不能殺的森然氣魄於彌蓋天地間!

    令作爲觀者的山壺公都是一陣膽寒!

    皮肉刺痛!

    “哪位劍道高人的手筆?好生可怖!這巴蛇也是真個命大,中了這等斬鬼神也似的劍招,不僅存着性命,還能撐起架子來唬我?”

    山壺公暗自驚歎了一句,繼而便帶笑望向越攸,將身微微一挺,也不多話。

    “看出來了?君堯這短命鬼還是傷我太重,不然哪容你在此囂狂!”

    巴蛇越攸沉默片刻,一展軀體。

    頃時間就化作一個穿着灰衣,容貌妖冶邪氣的年輕男子。

    他冷眼看着山壺公,剛欲開口,便胸口一悶,連連嘔出了數口血,面如金紙。

    “已是強弩之末了?好在老爺精明,多留下了個心眼,要是被騙着自盡,那豈不是成了天大笑話!”

    山壺公暗嘆僥倖,表面上仍是一派恭敬之色,沒有半絲放鬆。

    縱然越攸現今氣息垂危,同自己打鬥起來,應當是佔不了上風。

    但他亦然不敢過分得罪這頭巴蛇,心中仍舊存有說和的念想。

    “這位前輩……”

    山壺公細細斟酌了言語,躊躇許久,才躬身開口。

    只是這話還未說盡,但被越攸陰惻惻打斷。

    “好孫兒,賣乖的話現下並不急着說,先容我給你看個好瞧的!”

    他將袖一甩,便憑空抖落出了一個膚色雪白、風情萬種的美婦人。

    那美婦人剛被摔落出時還是懵懂,很快,在當被越攸掐住脖頸時,花容失措,也兀自回過神來。

    “家主!”

    她一見山壺公,便仿是溺者撈到了根救命稻草,拼命呼救。

    這陣仗直叫一衆披堅執銳的猛鬼見得,皆是膽戰心驚。

    “飛花婆婆……她果然是被捉拿了!”

    一頭長着四臂的鬼將不由驚呼出聲,他剛還要叫喊,就被山壺公狠狠瞪眼,把話盡逼回了肚子裏。

    “這賤婦將我當成了用以果腹的血食,一個月以來搜山檢海,可是把我逼迫的狼狽不堪!而今我越攸總算傷愈幾分,如何,可是栽了麼?”

    聽到越攸的大笑聲裏攜着一股森森的殺意。

    飛花婆婆更加驚悸,美目含淚,哀憐望向山壺公。

    “前輩……”

    山壺公硬着頭皮說了一句。

    然後下一刻,飛花婆婆就被越攸一巴掌生生拍死!他厲笑一聲,將身一搖,從肩上飛出無數道滾浪也似妖光,朝向四面八方的鬼將殺去!

    “嘭嘭”幾聲,場中數十名鬼將被當即打死,那妖光輕而易舉洞穿過他們的鬼驅,將之扯得支離破碎,渾像是利刃分開了豆腐。

    而山壺公更是首當其衝,在猝不及防下,接連被數道妖光狠狠命中,震得顱腦生疼,幾欲爆碎,在硬抗幾道後,忙捏了法印,借水遁逃出了百丈外,才方罷休。

    “你瘋魔了不成?!你現下這般景狀,縱是殺了我等,也一樣是個死!就不想活命了嗎?”

    那越攸發出這記殺伐神通後,又是吐血連連,身上的劍創更加猙獰,令其幾要立不住腳。

    山壺公看得目眥欲裂,忍不住開口大吼道。

    “區區陰鬼鼠輩,何其腌臢的畜生!竟將我越攸逼得那般狼狽,誰能救你們?天王老子來了都救不得!”

    越攸雙目寒意大放,獰笑一聲,身軀似猛得向上躥高了一節。

    轟!

    只是轉目之間。

    場中的衆鬼只覺得煙塵大放後,面前便是驟然一黑。

    待得再能夠視物時,身軀中的陰氣皆是運轉凝滯,虧空了數成,仿是被何物吞食了似,連預備施展的鬼術、冥術,都一時無法打出。

    “這是什麼妖法?”

    一衆鬼將大駭,毛骨悚然。

    “上!既然給臉不要……那便一起殺了他!”

    山壺公亦是倒吸了一口涼氣,但還是鼓起全身力氣,默誦了一聲法決,只聞一聲山崩也似的隆響,便有千口飛針自他頂門浮出,朝向越攸攢射過去!

    趁着這搶攻時機,那一衆山壺公的鬼將,也紛紛各施手段。

    一時之間。

    煞氣騰騰,鬼光悽悽。

    “螢燭之光,怎敢與皓月爭輝!”

    越攸獰笑一聲,不閃不避,直接兜頭迎上,一巴掌便將飛針盡數撥開,令其在掌指粉碎。

    “遭了!”

    山壺公見狀一驚,此時卻也退縮不得了,只能大喝一聲來壯膽。

    ……

    ……

    約莫半個時辰。

    在斃殺最後一頭鬼將後。

    越攸望向四下的悽慘伏屍,將手中昏死過去的山壺公隨意扔擲在地,拾起斷臂,重新續接而上。

    他面上雖有委頓之色,但見着這幕,還是不禁放聲厲笑起來。

    這具靈身自從出離了“水中容成度命”後。

    除了遇上君堯外,還是第一遭如此吃癟!

    當初君堯的靈身持着“元都斬魔劍”,將越攸一斬即分,幾乎當場斃命。

    還是陳玉樞分心援手,才容越攸有了喘息之機,於千鈞一髮之際,催動了臨焦島袁矩所贈的那枚“遁界梭”,脫離了戰場,進入地淵。

    正如此。

    才僥倖存得了這靈身的性命。

    越攸並不知他遁離後,陳玉樞和君堯之間的那場鬥法,究竟是孰勝孰負。

    他先是傷重昏死了數月,爾後爲了不至於招惹到地淵內古老陰神的覬覦,只能忍辱改換形體,變化成一條尋常妖蛇來行事。

    一邊吞食濁陰。

    以期恢復君堯留下的傷勢。

    另一面。

    則是在地淵內四下搜尋,不忘將陳珩繼續擒回先天魔宗去,獻奉給陳玉樞……

    實則越攸手上本是持有一滴陳玉樞的精血,只要進入地淵內,精血便能爲之指引出陳珩現下所在的方位,無需似無頭蒼蠅般亂碰。

    但君堯的驚天一劍。

    又豈是能夠輕鬆抗捱過的?

    爲了保住這具靈身性命,在進入地淵剎時,越攸已是將陳玉樞的那滴精血給吞食了。

    也正因那滴純陽真血的神妙,他才將能夠將兩截斷軀勉強彌合於一處,保住命來。

    今日這樁恩怨,全是他在變作尋常妖蛇尋找陳珩時,被外出打草谷的飛花婆婆無意瞧見,當成了一樁上好血食。

    傷勢未得大愈。

    越攸自是敵不過這些兆鬼,只能狼狽遁逃。

    而今神通稍一回覆,他便迫不及待前來血恥。

    這時在見得衆鬼悉數伏誅後,越攸才覺心頭狠狠一暢,不由得又是放聲大笑。

    “總算事畢,也該繼續尋找陳珩了,可惜爲了活命,我卻是吞下了玉樞的精血……

    地淵如此廣大,沒有別的手段,要怎般才能逮住那小崽子?總不能在這鬼地界空耗上個幾年的心思吧?”

    越攸心中嘆了一聲,一口將昏死過去的山壺公吞下,運轉起搜魂術來。

    這些時日,他便是靠着搜魂的法子,觀閱地淵鬼物們的生平記憶,看看有無一個是碰上過陳珩的。

    只可惜。

    事態發展倒是不盡如人意。

    卻是半個都無……

    起初只當是例行舊事,便連越攸都未太過上心。

    但隨着山壺公的記憶一點點顯現。

    終於。

    當他看得蛟車上那個長身玉立的道人時,先是一怔,旋即拍手大喜起來!

    “好!好!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呵!今日這仇卻是報得對了!”

    越攸不禁手舞足蹈:

    “山壺公這鬼物居然將一道神魄寄存在了自己家將身上,而那家將又是親眼見過陳珩!天數如此,天當助我!玉樞果然是得天命的啊,哈哈哈哈!”

    越攸又怪笑幾聲,並未作罷,繼續搜看起山壺公的記憶來。

    但這一回。

    他卻是看得微微一皺眉。

    “喬玉璧?我道這六親不認的瘋子怎數年不露面了,原是躲藏在地淵裏面?還有什麼黃泥海,那頭‘禍羅’……”

    越攸面色一時萬分古怪。

    暗自心道:

    “黃泥海下的那頭‘禍羅’,不會正是陳嫣當年養在身邊的那頭神怪吧?玉樞在將陳嫣吞吃後,竟沒有順手將這破玩意給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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