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62章歷史的青衣

類別:歷史軍事 作者:甲青字數:5153更新時間:24/06/27 10:05:21
    建興十三年十月的涼州,註定會很熱鬧。

    對於馮刺史來說,吳國使團的到來,並不算是頭等大事。

    最大的事,還是涼州考課。

    時歷三年之後,第一批參與涼州考課選才的士子學子,終於迎來了最後一次考覈。

    從第一年被下放到縣鄉當工頭,再到第二年到郡裏各部曹當跑腿,最後再到州裏整理各類文書。

    與最初參與考課的士子相比,能熬過這三年考覈的人,基本也就是剩下個三成。

    剩下的這些人,是不是才幹出衆不好說,但業務水平至少都在平均水準之上。

    最重要的是,他們要麼是心志堅定之輩,要麼就是把考課當成最好的晉升渠道。

    有這兩點就夠了。

    馮永沒想着十幾年就能挖倒世家用數百年砌起來的牆角——即使自己手裏有降維打擊的利器。

    從一開始的偷偷摸摸,到現在的光明正大,就已經是很大的勝利了。

    後世歷史上的某個姓楊的熊娃子,在付出整個天下江山的代價後,最後連自己腦袋都賭上了,都還沒能搞定關東的世家。

    十月的涼州,熱氣早已褪去,甚至已經開始有了些許涼意。

    武威城裏,氣氛卻是越發地火熱起來。

    “幼常,好了沒有?快點!”

    一襲青衣的李明急吼吼地對着屋裏頭喊道:

    “數年努力,可就是看今朝了,如何敢耽擱了!”

    “時辰未到,天色尚早,着急什麼?”

    同樣一襲青衣的馬田終於走出屋子,略有不耐地回了一句。

    “能不急嗎?這三年來的努力,可就是看今日了。”

    李明頗爲嘮叨地重複着這句話,神情有些緊張,他拉了拉身上的衣服,低頭左右看看,“幼常你幫我看看,可有什麼不妥的地方?”

    參加考課就這點好,苦是苦了點,但至少包吃包住,夏冬兩季發統一款式的衣物。

    熬過了第一年,等第二年進入郡裏當跑腿的時候,每個月還有補貼。

    對於世家子弟來說,這點東西,可以說連塞牙縫都不夠。

    但對於有志改變階層的蒼頭黔首,乃至寒門子弟來說,這就是一個振奮人心的信號,半步入仕的信號。

    就像李明這樣的,他不是穿不起這種衣料的衣服,而是這身青衣所代表的意義,非別的衣物所能比擬。

    李明右下側衣襬明顯有一個黑點,也不知是哪裏沾上的泥點,還是洗不掉的墨點,但馬田就是不說。

    因爲他知道,他說出來,眼前這傢伙肯定要回去換衣服,到時候又要花時間等他,划不來。

    “挺好的……”

    馬田推搡着李明向外走去,“走走走,着急喊我出來,就是看你的衣着合不合適?”

    李明沒覺得有哪裏不對,他急聲道:

    “筆具!筆具沒拿!”

    之所以是筆墨不是筆具,是因爲除了筆墨,還有各類大小尺子,這就是涼州考課與其它考課不一樣的地方。

    因爲它會有各種算學題。

    南鄉算學,天下第一,可不是說說而已。

    只有當過工頭,這些士子才明白,算學有多大用處。

    至少在水利土木工程這種最基礎的民生方面,學過算學和沒學過算學的工頭,那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對於李明來說,三年涼州之行,算是一場心靈與身體全面洗禮。

    從一開始心裏對馮鬼王極爲抗拒但又不得不前來的矛盾。

    再到承認現實。

    到最後認可涼州考課乃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知行合一”的過程。

    鬼知道他經歷了多少心理轉變。

    前來參加考課的士子,除了極小數,大多在姑臧城是沒有住處的。

    所以刺史府在不遠處,建了一個舍院,專門給這些臨時工住。

    馬田和李明出了舍院,前後都有人,大夥一起向着同一個方向而去。

    目的地是姑臧城的學堂,同時也是涼州最大的學堂:涼州學堂。

    正是今日考課的地點。

    以前在縣郡的時候,好歹還有休沐。

    但自到了姑臧,別人休沐,他們這批人,還得去學堂聽課。

    完了還有課後作業,連晚上都不能安心休息。

    也就是舍院對這些士子不限量供應油燈,要不然,真換了黔首人家,光是燈油就不一定能耗得起。

    一衆士子走在大街上,皆是一襲青衣,本就引人注目。

    更兼今日乃是考課之時,早已在姑臧城傳得人盡皆知。

    行人不但對他們紛紛避讓,更多的,有不少人對他們投去豔羨的目光。

    因爲過了今日,他們就算是正式入仕,成爲大漢官吏。

    入仕對世家大族來說,可能不算什麼。

    但這世間,有多少人有幸投胎世族之家?

    就算是世家子弟,又有多少人能入仕?

    相比起來,這些青衣士子,可算是世間幸運兒。

    更別說是在涼州目前的大局下,就算是世家大族,也對推薦子弟入仕,有着非常大的渴望,以及需求。

    沒辦法不渴望。

    眼看着涼州一天天在改變,光是毛紡工坊這種東西,以前就從未出現過。

    蜀地的李家宗房,早已用自己的親身經歷告訴後來者,數百年來的經驗似乎已經變得有些不太適用。

    而同爲李氏的隴西李家,還有敦煌張家,也用親身經歷告訴他人,下注季漢,其實獲利非常豐厚。

    一場史無前例的工坊潮,讓但凡有點眼光的人物,都會下意識地把目光看向北方的草原。

    因爲那裏似乎有無窮無盡的羊毛和胡人……

    而想要加入這場狂歡,涼州刺史府註定是繞不過去的。

    所以只能入仕。

    唯有入仕,利用官方的優勢,才能在這場狂歡中搶得先機。

    只是在這一次考課中的競爭中,世家子弟很明顯落了下風。

    因爲世家話事人雖然可以強行把自家子弟塞進來,但也架不住有人在這三年裏的各項考覈中故意被淘汰。

    畢竟撩起袍子,和那些泥腿子混在一起,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在心理上,讓很多向來養尊處優的世家子弟都沒辦法適應。

    所以看向街道上那批意氣風發的士子的目光,同樣有某些複雜說不清道不明的目光。

    “漢中那邊,似乎當真想要改變選才之制啊,要不然也至於把向朗派了過來。”

    在某處臨街的食肆二樓,有人看着正魚貫而過的青衣士子,喃喃說了一句。

    “舉秀才,不知書,舉孝廉,父別居。寒素清白濁如泥,高第良將怯如雞。”

    有人念了一句桓靈二帝時的童謠,語氣中有冷笑之意:

    “漢中那邊,自詡乃漢家正統,更兼諸葛孔明在《出師表》裏有言,劉備時常痛恨嘆息桓靈二帝之政。”

    “故欲改後漢之弊,乃是正常之舉,只是……”

    此人說到這裏,卻是頓了一頓,沒有再說下去。

    “只是如此改制,卻是對我等大是不利。”

    他不敢說,卻有人敢說。

    接話的人面色陰沉,目光閃爍,不知在想什麼。

    本以爲改察舉爲考課,世家子弟同樣會有極大優勢。

    畢竟以學問底蘊而言,世家甩寒門十條街都不止,更別說那些連大字都不認得一個的泥腿子。

    也就是有了南鄉,才讓寒門與泥腿子有了些許希望。

    若是像曹魏那般,寒門想要出頭,必須得有世家允許。

    說得好聽點,那就是得有世家的舉薦。

    也就是說,寒門必須依附於世家大族,才能進入朝堂。

    誰能料到,涼州考課非但要考學問,居然還要考實務。

    三年繁雜無比的實務,生生把不少世家子弟逼退。

    想到這裏,此人更是激憤:

    “考課考課,考個甚課?這算哪門子的考課!”

    “噤聲!”

    “慎言!”

    “慎言什麼?”此人冷笑地看向其他人,“諸位莫不是有子弟在底下那些青衣諸子中,這才讓吾慎言?”

    “讓吾等世家子弟,與那些寒門同列也就罷了,現在連那黔首之流,都敢與諸家子弟同席,諸位難道不覺得辱人太甚嗎?”

    一番話,說得在座的衆人一陣沉默。

    此人一見,心頭不由地一陣快意,正欲繼續說下去,忽然有人出聲道:

    “西平郭家沒有參與考課吧?也對,畢竟大漢入主涼州後,郭家曾有作亂,族中子弟怕是死傷不少。”

    “更兼如今魏國天子的後宮裏,聽說有郭家女,頗得寵愛,故你這番言語,可以理解。”

    郭家人聞言,頓時大怒:

    “你什麼意思!”

    對方冷笑一聲:

    “什麼意思?難道你當真不懂?姓馮的只要在涼州一日,魏人敢越過隴山一步耶?若不敢,吾等還能如何?”

    “難道你想讓我們皆像你郭家那樣,白送族中子弟性命?”

    話說到這裏,又有人咕噥般插了一句:

    “心狠手辣小文和……”

    想起這兩年繁榮的勞力交易,不少人就是一個激靈。

    以前只聞其名,不覺得如何。

    現在親眼所見,終於知其實矣!

    “郭君,道不同,不相變謀,請自便吧!”

    “看在以往的面子上,吾等不會把此事說出去就是。”

    ……

    郭家人見說不動這幫人,不由地恨恨道:

    “魏國之九品官人法,方是在維護我等大族;考課之法,實乃掘世家之根基是也。”

    “汝等爲一時之利,迎合馮永所爲,日後汝族爲人所挾,皆因汝等之短視!”

    說完,一甩袖子,轉身而去。

    “當真覺得吾等皆醉己獨醒耶?”有人看着離開食肆的背影,咬着牙說道,“若是能選九品中正法,誰願意選考課法?”

    “然魏人以有備對無備,十萬精兵反被兩萬人大敗之,何足恃哉?更毋論魏人沿後漢遺風,重關東而輕涼州。”

    “反觀季漢,前有葛氏,後有馮永,兵精將猛,更兼諸多獨有之利,吾等如之奈何?”

    誰都知道九品官人法好,但奈何魏國不中用啊!

    如果說隴右一戰之後,涼州世家豪族仍在漢魏兩國之間搖擺。

    那麼蕭關一戰,則是讓大多數家族斷絕了念頭,倒向了漢國這一邊。

    要不然敦煌張家這個當年帶頭平定張掖酒泉之亂的魏國忠臣,又怎麼會突然倒戈?

    讓出一部分知識解釋權,但同樣也換來了三代不愁的基業,終究是不算太虧。

    因爲這部分知識解釋權,不是說不想讓,就可以不讓的,而是讓也得讓,不讓也得讓。

    漢中那邊,壓根就不跟你講什麼道理,每年狂印書籍,就跟不要錢似的。

    一本《千字文》,一本《大漢音韻》,就把自古以來被壟斷的識字門檻擊得粉碎。

    大夥能有什麼辦法?

    一衆士子自然不知道,他們這一場考課背後,有着什麼樣的博弈。

    他們更不會知道,這一場涼州考課,會對大漢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所有人都處於歷史中,卻不知歷史會走向何方。

    除了站在涼州學堂大門高高臺基上,俯視着下邊陸陸續續前來集合的士子的馮刺史。

    學堂前面,早已被士卒劃出一大片空地。

    除了要參加考課的士子,閒雜人等一律不準靠近。

    看着森嚴而嚴肅的守衛,李明不由地有些緊張起來。

    他把證明自己身份的小牌牌遞給檢查的士卒,待士卒確認過後,這才放行進入。

    從他這個角度擡頭看去,只覺得正站在涼州學堂扁牌下面的馮刺史,似乎有一股無形的威勢。

    “吉時已至!”

    “肅靜!”

    原本還有些嗡嗡聲的士子們,立刻都安靜了下來。

    “向公,請吧。”

    臺基上的馮刺史伸手引禮。

    手捧天子詔的向朗微一頷首,緩步上前,展開聖旨,念道:

    “漢有天下,歷數無疆。曹丕凶逆,竊居神器,子叡承惡……今諸士子,有志於漢,朕甚慰之……”

    不得不說,向朗的聲音不但洪亮,而且抑揚頓挫,很是感情。

    反正通過擴大器放大傳到底下的士子們聽了,看起來很是有些激動的感覺。

    向朗唸完後,衆士子齊齊躬身行禮:“謹遵陛下詔訓!”

    站在向朗身邊的馮刺史全程面無表情,毫無波動——因爲他聽不懂。

    “考課一事,君侯出力爲最,要不要也對諸位士子也訓戒兩句?”

    向朗收起詔令,問向馮刺史。

    馮刺史點了點頭,走到鐵喇叭前,咳了一聲:

    “三年努力,且看今朝,希望諸位,發揮出最好的水平!”

    說着,他指了指身後,“我今日唯一的希望,就是希望諸位在進入此門時,能好好看清這門口所書!好了,準備進場。”

    “諸士子入場!”

    一衆青衣士子開始拾階而上,魚貫進入學堂大門。

    這批士子中,有不少乃是南鄉學堂出來的學生。

    他們在經過馮刺史身邊時,習慣性地對着馮刺史行禮後,這才走進學堂大門。

    馮刺史微微頷首,囑咐道:

    “好好考試,莫要辜負了這些年的努力。”

    “是,山長。”

    ……

    李明與馮刺史雖然沒有師生關系,但也是點頭以示敬意。

    無他,只因爲他爲自己開通了一條入仕的道路。

    他在準備進入大門時,下意識地擡頭看去。

    但見大門左邊寫着“讀萬卷書”,右邊寫着“行萬里路”,門上中間寫着“知行合一”。

    想起自己這三年來的經歷,他不禁感慨萬分。

    邁進大門後,迎面而來的是一個影壁,上面有四行醒目大字:

    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爲往聖繼絕學,爲萬世開太平。

    雖然已經看過很多次了,但今日也不知怎麼的,總是讓人覺得胸口激盪,不由地拱手施了一禮,這才繞過影壁,進入考場。

    看着這些青衣士子魚貫而入,向朗臉上的笑容就沒有停止過。

    他站在馮刺史身邊,興奮地低聲道:

    “君侯,此舉可謂讓才俊入彀中乎?”

    馮刺史聞言,頓時一怔。

    他緩緩地轉過頭去:

    “向公,你認識李世民?”

    “李世民是何人?李家?”

    馮刺史沉吟,目光閃爍:

    “玄武門之事,李建成其實沒死,你知道麼?”

    “李建成又是何人?”

    向朗越發地奇怪了。

    馮刺史看他不似作假,這才暗鬆了一口氣。

    還好,不是穿越狗。